“昨日的扒鹿肉实在是太腻,三猫,早膳的时候你给朕弄一碗四合汤来,做着也不麻烦,用五份面四份芝麻加茴香和盐分别炒熟了,再碾碎,喝的时候用滚水冲出来即可,也可以多做些,以后早膳前朕先喝一碗,也省得再被伤了胃气。”
三猫耳朵直直地支棱着,将配方在心里暗暗记下:“皇爷,这四合汤做起来是不麻烦,可是皇爷您一会儿就能从慈宁宫回来了,不如奴婢先取了山楂丸子给您吃了?”
垂眸看了看在给自己整理袍角的三猫,沈时晴笑着说:
“往常只去慈宁宫门前站一站,今日可未必了。”
一鸡端了温热的茶水过来,她喝了一口将杯子放下,又取了温热的帕子重新擦了擦手。
四鼠默不作声,放下帕子又取来革带替陛下束上。
从三个御前大太监面前看过去,沈时晴慢慢地说:“二狗挨了六十杖,倒是把你们都吓得清静了不少。”
三猫轻轻缩了缩脖子。
二狗被杖打是前天夜里的事儿,趁着皇爷安寝了,一鸡把他们这一串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叫去了司礼监的院里,二狗被扒了裤子一下下地挨揍。
一鸡还嫌弃司礼监的太监不敢用力气,直接让四鼠从东厂调了行刑的锦衣卫过来。
看着二狗的屁股被活活打成了烂肉,三猫着实是被吓得炸了毛儿。
他们四个大太监,一鸡是因为通文墨又聪慧,是十多岁的时候被选到了皇爷身边伺候读书的,说是贴身伺候的,也算是个陪读太监。四鼠那小耗子看着平平无奇,其实是十岁就在东厂里当番子,是一步步踩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才来了御前的。二狗算是他们几个里最了不得的,杀张玩的时候立下了头功,不光一下子从一个洒扫太监一跃进了司礼监,皇爷还专门赏了他宅子让他安家。跟他们三个比,他这只猫还是个崽子的就只知道陪着皇爷玩儿,到现在快二十年了,脑子里没啥文墨,只有玩乐,手上也没啥功绩,只有一点伺候人的本事和皇爷刚开始教的那么点子厨艺。
连二狗都能被揍成那样,那他要是犯了错,一准儿得被皇爷揍成一只死猫!
“皇爷,奴婢是真给吓着了。”三猫嫩白白的圆脸上堆着笑,“后来奴婢一想,奴婢没爹没娘没家累,吃了喝了都是宫里管得,心里也只揣了皇爷。这么一想,奴婢心里就稳妥了。”
这话里透出了几分二狗是因为在宫外有了家业才贪了钱财的意思。
默不作声的四鼠看了三猫一眼,只看见了一张笑猫脸。
沈时晴看着铜镜中着装整齐的年轻皇帝,口中说道:“照你的意思,朕当初让二狗在宫外安家就是错的了?”
一鸡拿过了帽子替皇爷戴上,三猫也从熏笼上拿下了给皇爷穿出去的黄缎子云水纹的披风,小心给皇爷罩在身上。
“皇爷,奴婢仔细想了想,大概就是奴婢没家没业的,所以只想给皇爷当个逗趣儿的奴才,躲在皇爷的龙靴边上过日子,不像二狗,还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呢。说到底,奴婢们都是皇爷拴在手里的猫狗,皇爷打骂教训,奴婢们才学得会乖巧。”
一鸡为“昭德帝”扶好了帽子,掠过皇爷的肩膀看了三猫一眼。
三猫看着胆小怕事,平日里嘴上也刻薄,这时候竟然还能给二狗求情。
沈时晴当然也听出来了三猫的意思,不仅提醒她二狗从前的功绩,还强调了二狗的可用。
“哼,倒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行了,过两日二狗能下地了,让他自己来朕面前说话吧。”
走暖阁的时候,她抬起脚踹在了三猫的圆屁股上。
十六台的雕龙纹暖轿被徐徐抬起,跟在后面的四鼠回头,就看见三猫两手捂着屁股,兴高采烈地往小膳房的方向走去。
龙舆一路到了慈宁宫门前,往常这边都会站着一个大太监或者女官,皇帝坐在轿子里不必下来,一鸡去传话说皇帝来请安,慈宁宫大太监进去传话,过一会儿出来说“太后吩咐了,陛下政务繁忙,就不必请安了。”,这时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孝道就会问太监几句话,比如太后吃的可好,睡得可好,说完了,皇帝就可以回去了。
可今日,慈宁宫门前连个大太监都没有。
冷冷清清的宫门前,几片枯黄的叶子随着风在空中打卷儿。
一鸡一看就知道这是太后又要给皇爷使脸子,心里不由得一紧。
自打皇爷登基,虽然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并不十分和睦,可一鸡心里清楚,皇爷对太后娘娘是有几分孺慕之情的,要是换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皇爷的脸面,只怕快马跑上两天都拼不出那人的一副完整身子了。
“皇爷……今日风大,不如咱们早些回去。”
“不必。”
皇帝的暖轿极为宽大,不仅有软椅还有小几,沈时晴看着摊在上面的奏折,缓声说:“一鸡,你让人去拿几个手炉过来,你们几个在外头别冻着。”
一鸡快哭了。
却不是感动的。
“皇爷,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年岁大了,难得睡得沉一些,朕这个当儿子在在外面等等也没什么。”
沈时晴神色平静地将批完的奏折放在一边。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帝能当多久,可她要做的事情却越来越多。在她换回去之前,清查太仆寺这件事必须推而广之,这样一来,就算赵肃睿将身子换回来了也不能随意中止,这是她沈时晴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的一点痕迹。
每隔三天就有一个赵肃睿在她心里唠叨一个时辰已经够烦的了,她不允许有人还能以身份挡在她的前路上。
慈宁宫前,冷风瑟瑟,一鸡将双手拢在袖子里,神情略有些忐忑。
昨日皇爷到最后还顾忌着太后娘娘的颜面,虽然是将太后娘娘手里的脂粉庄子收回来了,又留下了太后娘娘送来的银钱可金佛,可如果不是皇爷留了手,只把罪责往寿成侯一个人身上推,太后娘娘早就成了御史们笔下的祸国妖后了,哪还有心思在这儿使着这点儿小心眼子?
心里为皇爷不平,一鸡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站在轿尾的四鼠。
四鼠察觉到他的视线,看向他,皱了下眉头。
一鸡一鼠四目相对,啥也没说,又啥都说了。
过了几息,四鼠悄悄不见了踪影,一鸡看了一眼掩着的轿门帘子,又看了一眼慈宁宫紧闭的宫门,垂下眼睛,遮掩着自己难得的戾气。
一刻之后,夹道上又有仪仗顶着冷风到了慈宁宫的门前。
轿子还没停稳,皇后林妙贞已经跳了下来。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林妙贞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掀开了轿帘子,进了龙舆:“陛下,你好歹顾念下自己的身子。”
见林妙贞的脸上一片急色,沈时晴倒了一杯茶笑着递给她: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林妙贞哪能不急?
她“嫁”给赵肃睿就为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她能清清静静地念着赵肃乾,另一件事就是替赵肃睿稳着后宫,说白了,她每日里对着太后恪尽孝道,为的就是太后能少折腾赵肃睿,让他将想做的事做了。
“今早母后免了我的请安,我还以为母后是想明白了你给她留了颜面,没想到她是专门要来对付你的,早知道这样你早些告诉我,我陪你一起来呀。”
喝了茶,林妙贞仍是咽不下心里的那口气。
看“赵肃睿”仍是在不慌不忙地批奏折,竟然一点性子都没使,林妙贞心里突然明白了几分:
“你是不是早知道母后会这么对付你?”
沈时晴笑着说:“只是猜到了两分。”
这样的手段她在宁安伯府的时候可见多了,头上有两重婆婆,她又是个没有生养过的,各种暗地里磋磨人的法子她每个月都要领教几回。
请安的时候在门口吹着冷风等上个把时辰都是小事,空荡荡的茶杯子、明知道你不能吃却摆在你面前的菜、突然让你用牙箸给长辈布菜、晚到了半个月的开销银子……沈时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年她决意守两重孝的时候,孙氏突然让她去小佛堂,给了她一个两寸见方的小香炉让她捧着。
一尺多高拇指盖粗细的香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落在她的手上,里面还夹着火星子,让人忍不住就提着心。
那时候可没人觉得她受了委屈。
面前属于男人的手掌修长有力,沈时晴的眉目间有了些笑意。
她如今是皇帝,皇帝受了一分委屈,就有人替他心疼到十分百分,不会有人对皇帝说:“吃亏是福”,也不会有人对皇帝说:“旁人都是这般过来的,生儿育女熬上几十年也就过去了。”
抬眼,看见林妙贞在为“自己”不平,沈时晴伸出手,用食指与中指拽了拽林妙贞身上四合如意金丝大衫的袖子。
“林姐姐,别气了。”
看见“赵肃睿”用一双含笑的眸子看着自己哄着自己,林妙贞又哪里气得起来?一敛袖子,她坐在了一边。
“我陪你一起等着,不光是我,既然母后娘娘有台阶都不肯下,我就替她将台子垒得再高些。我已经通传了宫官六局二十四司及宫正司各处女官和宫女,我倒要看看,太后娘娘能在在台子上呆多久。”
她在轿子里刚说完,夹道口,宫正司的司正已经率领着数百的女官和宫女浩浩荡荡走来。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女官们对着轿子行礼,接着,又转向慈宁宫的宫门处。
“太后娘娘凤体金安。”
几百个人齐声请安,声势极大。
终于,慈宁宫的门打开了,一个大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传太后娘娘口谕,陛下和皇后娘娘入内请安,其余人等,散了吧。”
沈时晴合上了手里的奏折。
她有预感,这是她第一次进慈宁宫请安,也可能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最后一次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