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地也荒了,雀鸟从远天飞到近地里来,动摇西晃地从地里找着秋天的草籽和麦秸堆、碎土堆里的麦粒子。
一只胸前有着褐色斑点的胖麻雀落在石头墙上,圆滚滚的小脑袋张望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穿着一件不老红缎纹斗篷的女子正用自己纤瘦的手指拉着一柄细巧的弓,姿势极为端正,带着翎羽的箭矢寒光凛冽,一张弓子被拉到了七分满,正对着那麻雀毛球似的小屁股。
穿着青色褙子的丫鬟进来看见了,连忙拦住了她。
“我的好姑娘,您好好养着身子过几日身子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连这小麻雀都不放过了?”
听见人声,神气活现的小麻雀扭了扭屁股飞走了,赵肃睿一脸失望地放下了手里的弓。
“养好身子?哼。”
赵肃睿用手指点了点阿池拎着的食盒:“就指望这些东西?”
阿池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自家姑娘:“姑娘,大夫说了,您是肠胃失和,只要不沾荤腥按时吃药,很快就好了。”
赵肃睿又哼了一声,还翻了个白眼儿。
“怎么能好了?跟兔子似的只吃草就好了?那怎么没见着比人长寿的兔子?”
再一看阿池在桌上摆出来的一碗豆腐脍蛋、一碟煨白菜、一碟素包子,赵肃睿的脸直接垮到了脚背上。
食盒分两层,看着阿池又小心翼翼拿出了一个大盖碗,赵肃睿眼神又飘了过去。
“姑娘,这用山药做的玉糁羹,能化积食。”
一看那一大碗烂白的粥比自己的脸还憔悴,赵肃睿直接倒退了一步。
他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连一口肉都吃不得了!
“我要吃肉!”
他梗着脖子,语气十分嚣张。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没有血色的小脸儿,语气又软了两分:“姑娘,不是阿池不给您肉吃,昨天您吃了三口肉,不过半个时辰就又吐了,难受得半夜都没睡,还不如听了大夫的话,等您将身子养好了,想吃什么肉都容易。”
还以后呢!赵肃睿只觉得自己今天就要死了。
“我记得之前图南做了些熏羊腿,你去给我拿两块下粥。”
阿池却不肯:“姑娘啊,就这两三日,熬过去了就好了。”
赵肃睿要被气死了!
他!英明神武昭德帝!连吃口熏羊腿都不能了?!
“那我不吃了!”
阿池也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使性子,半蹲在地上哄:“姑娘,饿着肚子可比不吃肉难受多了,阿池知道您如今是嘴馋,可要是不吃饭,就是嘴馋还胃空了。”
赵肃睿仍是气,却也知道阿池的话没错,他这两天上吐下泻,肚子里像是揣了个破口袋,要真是不往里面填东西只会更难受。
拿起筷子,看着满桌自己平时自己都不屑一顾的东西,赵肃睿的一张脸仍是臭的很。
“我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
赵肃睿问自己。
他想吃肉,可他偏偏不能吃肉。
他不想吃素。
但是不吃素就会更难受。
就像他现在这处境一般,他想换回身子,却偏偏不能。他只想给沈三废添堵不想给她出主意,可要是不出主意,最先吃亏的还是他自个儿。
奇奇怪怪,让人想起来就觉得难受得紧。
他这副样子落在阿池的眼里,那就是一张脸庞素白,两弯愁眉轻蹙,三声浅叹怅然……总之,是十分的凄惨可怜,比起姑娘醒来时忘了所有的时候还要让人心疼百倍、千倍。
“姑娘。”阿池轻轻唤了一声,手掌一翻,掌心有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这个给您下粥。”
赵肃睿阴恻恻地看了一眼,他已经对吃肉这件事不抱希望了。
“这是什么?”
“肉松,用猪精肉加了香菇和甜酱做的,正好可以给姑娘下粥。”
阿池打开小纸包,赵肃睿立刻闻到了一股肉香气,他的眼睛亮了。
——
成功哄着姑娘吃了饭,阿池挎着收拾好的食盒进了后厨,转了一圈儿,她像只燕子似的又去了一处侧院里,侧院距离主院很近,是她们几个丫鬟住的地方。阿池没有直接回了最东边自己的小屋,而是直接掀开了正中间的帘子,还没看到图南她就得意地一笑:
“姑娘把玉糁羹都喝光了,菜也吃了个差不多。”
图南将上身的短袄脱下来系在腰间,身上只有一件短小的小衫,也半解着,露出了手臂上之前被邵志青用刀砍出来的伤。
阿池见状连忙走上前:“你要换药好歹喊个人来帮你,要是不小心再受了伤可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笨?”图南看了阿池一眼,将干净的布巾绑在了自己的换过药的伤口处,她的伤口还没有彻底好全,用力扎起来的时候仍是疼的,可她的脸上却丝毫不变。
只是一边打结一边问阿池:“姑娘没有再发脾气?”
“发了发了,我只是哄她,姑娘还说不吃饭了呢,我也是哄好了,照你说的,最后才把肉松拿出来,姑娘果然就高兴了。”
听到阿池这么说,图南笑了笑。
阿池却又有了些担心:“咱们这次用肉松哄了姑娘,下次吃饭的时候,姑娘是一定要肉松了。”
“对。”图南点头,“‘姑娘’会要肉松,多半也就是肉松了,咱们又不是不能给。”
帮图南把小衫穿好,阿池看着图南,轻轻皱了下眉头:“这话是没错,可这些手段……我可真没想到能用在姑娘身上。”
图南垂着眼,没说话。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姑娘从前就是这么教她们的,首先让一个人知道他什么都得不到,让他生不出妄想,再稍给点甜头,这点点甜头比起这人之前想要的种种也许只是万分之一,却也能让这人心满意足。
如果是姑娘,哪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会看不穿这样的伎俩?
又怎会屈从这样的伎俩?
自从七八岁跟在了姑娘的身边,图南就觉得自家姑娘像是一面极干净的铜镜,将这乱尘纷杂的人间照得纤毫毕现。
正想着,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来了:“图南姐姐,姑娘唤你过去。”
图南连忙应了,将葱绿色的短袄穿起来,彻底遮住自己结实有力的臂膀轮廓。
她到了正院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姑娘”正懒洋洋地坐在廊前晒太阳,眯着眼,抿着嘴,像是一只睡得不太安稳的小白狗,一听见人进来就睁开了眼睛。
“图南,你搬个椅子坐。”
图南却只是站着:“姑娘有什么吩咐?”
“让你坐。”赵肃睿看着图南,沈三废的四个大丫鬟他已经见了三个,阿池灵秀,培风英挺,唯有图南,长相上并无出奇之处,只有几分细细端详才能看出来的温婉,扔在人堆里让人转眼就忘了。偏偏是这样的平平无奇的小丫头,不仅能用剑,还能挽弓,更能做一手好菜。
赵肃睿每次想起来就觉得纳罕,沈时晴是从哪里挖来了这么个宝贝的。
图南到底是按照他说的找了个绣墩坐下,低眉顺眼的样子里又多了一点温顺。
“我听阿池说你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在我身边待得最久?”
“是,奴婢的爹从前是个走镖的,因为得罪了人被下了大狱,是老爷和夫人正巧遇见,救了奴婢全家,那之后奴婢的爹就跟在老爷身边,我也跟了姑娘。”
原来也不是家生子。
赵肃睿动了动肩膀,眯着眼问:
“那你这武艺是家传的?”
“也不全是,也有进了府之后学的。”
“嗯……”赵肃睿的手指在新做好的躺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仿佛只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琐碎。“从前那府里还有别人会武艺?”
图南低着头,缓声说:“姑娘是不记得了,夫人家里从前就是开马场的。”
哟,这件事儿赵肃睿还真不知道。
“秦家从前是开马场的?在哪儿?”
“奴婢进府的时候舅老爷也已经中了举,据说夫人的娘家也把马场卖了,不过夫人娘家在平凉府,大概马场也在那。”
赵肃睿突然一乐,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沈韶祖籍是在青州附近,没想到倒是从大西北取了个夫人。
“那你跟着你……我回过祖籍么?沈家人对我怎么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肃睿心里已经有了底,在沈韶一举得中状元之前,这朝堂上就没听说过有什么青州沈家的人,他爹当年也说过沈韶算是出身寒门,可是这样的门第又让沈韶兄弟三个都至少中了个举人也有了些文名,可见是对子孙后代读书的事极为看重,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家里最出彩的沈韶娶了个养马出身的姑娘?
果然,图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沈家,对姑娘不甚亲近。姑娘祖父去世时,老爷回乡丁忧,姑娘也跟着回去住了几个月,沈家人都夫人和姑娘都很冷淡。”
看了图南一眼,赵肃睿说:“不止是冷淡吧?你实话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还想让沈……我……,还想让这家里换个夫人?”
图南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赵肃睿又想起了之前柳氏说过的话,说沈时晴如果离开了谢家也不会有好下场,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几分。
沈时晴有个不被沈家待见的亲娘,却又有着不少家财和一个当过大学士的爹,在沈家人眼里,恐怕不光沈韶留下的钱财,就连沈时晴自己都是可以“待价而沽”的货品。
也难怪急急忙忙就得嫁进谢家。
亲爹死之前是金尊玉贵的府中姑娘,亲爹一死就是就成了豺狼环伺,嫁的人家又是一群蠢货,也难怪沈三废这么阴险刻薄。
想起了“沈三废”,赵肃睿的脸色比吃了十天的素还差,他翻了个身,用手臂撑着头,看向图南:
“从前有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事儿?你捡几件出来给我讲讲?”
图南仍是低着头:“姑娘最喜欢颜料……”
赵肃睿又想翻白眼了:“我不是想听这种有趣的!”
相貌平平的丫鬟抬起头,表情有些困惑似的。
赵肃睿用手比划着:
“我想听的是那种!什么,七岁还尿床,九岁上树掏鸟蛋,十岁不做课业被夫子打手板子,十二岁跳进池子里说要洗澡结果被池子里的老王八给咬了……”
举了一堆例子,赵肃睿用期待的小眼神儿看向图南,这些才是他把这丫鬟叫来的目的。
图南也看着他:“姑娘,这些只能说的倒霉事儿,不能说是有趣吧?”
“你不用管那么多!我觉得有趣就行!”
他就想听沈三废倒霉!
赵肃睿头都快探出来了,像个找粮的麻雀:“快给我说两个。”
穿着普通的丫鬟摇了摇头:“这样的事,姑娘没有。”
赵肃睿:“……”
图南慢吞吞地说:“姑娘七岁学完了论语,九岁作画得名师赞赏,十岁女扮男装在学堂里辩倒了名满燕京的夫子,十二岁的时候在街上救下了一家子人……”
赵肃睿:“……”
过了半天,赵肃睿憋出来了一句话:
“是么?小时候不错,长大了也不行啊,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图南抬眸看向“姑娘”,忽然一笑:
“是,姑娘现在比之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