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阴沉似海，却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

登高望远，干涩的眼眸里映着无边灰沙，世界一片空洞单调，像线条粗糙的铅笔画。

张二冷心中涌现莫名烦躁，觉得自己像这片固体海洋中的浪尖泡沫。

沉重、压抑，却又无能为力。

【如果把身体置换成义体，是不是就不存在这些心理问题？】

他深吸一口掺杂了钢铁和蛮荒的寒凉气息，用破烂道袍包裹身体，呈圆桶状滚下长长斜坡。

远灯挖到的大家伙搁在铁皮房墙边，是一颗硕大的义体脑壳。

原本方方正正，因遭受某种怪力冲击而产生大幅形变，被迫扭曲成狂暴狰狞的模样。

其外部脸皮（黑银色钨合金装甲涂层），大部分碎裂脱落，露出内里头骨（银灰色马氏体时效钢）。

远灯两米高的义体，站在脑壳面前稍矮一筹。

他右手抵住块状“脸皮”，掌心金属导线沿蜘蛛纹裂口伸入，钻进头骨撕裂的缝隙中。

左手竖掌立于胸前，嘴里不断重复念诵咒文，听起来艰深晦涩。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伴随阵阵雄浑之音，袈裟表面点亮代表三进制的[012]。

左边衣袖浮现“入网”字样，右边衣袖显示“上载”。

“极乐通行”四个金色大字，在上半身躯干的数字浪潮中轮转不休。

看样子，远灯正在做某种高科技法事。

张二冷上前站在王君旁边，等待远灯法事完毕。

当咒文念至第三遍，脑壳乍然响起一道电流短路的声音，发音模糊到近乎失真：

“住、住手……野秃……驴……老子……还没死……呃……”

远灯没有理会，随着最后一句咒文念诵完成，“呃”字抖出一阵电子颤音哑了下去。

“一曲往生咒，愿君早登极乐世界。”远灯郑重其事地对脑壳欠身行礼。

张二冷和王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窦忧虑。

【往生咒？敢情是在超度电子鬼？】

【可刚才……这人分明还活着，只要给他一具义体，定能活蹦乱跳躁起来。】

此时张二冷感到万分庆幸，之前他感染[灰化病]时，还好远灯没把他也送去极乐世界。

远灯未曾转身问询，似乎开始向两人解释：

“佛规有曰：[荒野僧人]在外应严守五戒，如遇丧失行动能力者，烦请即刻超度。”

阵风席卷而至，吹起张二冷的破烂道袍，王君的夹克、长发。

未曾在远灯的袈裟上留下沙尘的痕迹和晃动的涟漪。

静默片刻，张二冷出声打破宁静氛围：

“真的存在极乐世界？”

“善哉善哉。”远灯脚下像安装有滑轮，于原地打半个圈转过身：

“上行数字空间三大界，太虚界，极乐界，地狱界。”

“太虚崇道，极乐尊佛，地狱礼乐崩坏，折煞生灵。”

“为免除众生坠狱苦厄，我佛旨在广布行证，持有者可无阻前往极乐界尊享电子永生。”

张二冷听明白了，远灯之所以要超度“孤魂野鬼”，是想避免这些意识被用心险恶之人打入[地狱界]。

看来脱离机械载体后，数据思维进入[太虚界]和[极乐界]有一定条件。

而远灯念诵的[往生咒]，等同赋予一张前往[极乐界]的通行证。

【原来如此。】

张二冷瞅向失去动静的钢铁脑壳，实在难以想象，刚才里面还“住”着一个人。

“他是什么等级的义体，为何这般大？”

远灯身上发光的二极管逐渐熄灭，袈裟变得如同普通织物。

仅剩眼中金色“卍”符号，呈现钟表秒针一跳一跳的旋转，每次行走90度。

“此为大型义体，三级材料强度。”

【难道他在偷偷计算我的思维模型？我得想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减少面部表情变化……】

毕竟之前正常交流时，远灯眼中的“卍”没有转动。

王君用沙地靴尖踢一下脑壳，语气淡然道：

“这块三级头骨很值钱？”

青黄黑三色袈裟再次点亮，表面依次显示五种规格的[氢石]：

特大、大、中、小、微。

其中[特大块氢石]后面显示（×3），换算下来等于三千块[小氢石]。

至于最小的[微型氢石]，面值等于0.1块（元）。

意味着这块被远灯挖出来，并超度了“数字灵魂”的头骨，总共值3517.2块。

价格经过远灯统计附近上百家二手义体店近期收购数据，而给出的平均值。

芯片算力和软件算法越高，这个平均值就越准确。

“损坏严重，价值已十不足一，仍可购买三具一级义体。”

远灯沉稳的语气不见喜悦或失落，像是根本不在意能卖多少。

【这样看来，一千块就能买到一级义体，我的肉身应该不止这个价。】

张二冷面无表情地想着，忍住没问自己值多少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君似乎在等待最佳时机，避免借[浮空船]遭到拒绝。

还有十多分钟，远灯的朋友就会抵达这。

或许真如远灯所说，对方前来接应他们去赛博城[方丈]。

另一种可能，则是为了收购这个时代的稀有物，张二冷和王君会以极其昂贵的价格卖给对方。

【他有浮空船，真要帮我们，为何不直接开船带我们离开？】

张二冷脑子里猝然闪过梦中画面，“原始人类”模样的远灯一脸狞笑：

[即是贫僧所化之缘，你且认命罢！]

合成陶瓷五官有若刀削，凝固成一张严肃且认真的脸：

“两位施主，贫僧有一个坏消息。”

张二冷和王君心里同时一紧：

【他发现刚才密谋的内容了？这是准备摊牌？】

以他俩的战斗力，面对远灯一身高科技钢铁，无异于待宰之羔羊。

张二冷背脊泛出寒意，故作轻松道：

“大师有话但说无妨。”

远灯凝立不动宛如一尊铁塑，瞳仁中金光淡去几分，眼神却更显锋锐。

“吾友路途中遭遇大量妖兽袭击，此刻怕是凶多吉少。”

“哈？妖兽？”王君音量拔高。

张二冷也纳闷“妖兽”这个词，脑子里冒出逃亡时所遇，那些灵智憨蠢、身体东拼西凑的电子废铁生物。

“世有三进制灵兽，二进制妖兽、野兽。”远灯的人造嗓声线凝实：

“相较野兽，妖兽算法更高，富有攻击性和自我复制倾向，通常以大规模集群出现。”

王君两条一字眉挤在一起又展开：

“看来我们今天去赛博城的打算落空了，大师能否将你的浮空船借我用用，我想去附近看下有没有水源。”

张二冷心里咯噔一跳，佯装不明其意：“浮空船？”

和两人忐忑的心境不同，远灯爽快应允道：

“王施主既有此顾虑，亲去周遭查看一番也好。”

一并对张二冷微微颔首，“张施主也可同行体验现今载具，切忌不可走远。”

“多谢大师。”

两人道谢，转身步入铁皮房，合力掀开烟熏黄胶布，激起落尘，露出一艘黑红色冲锋舟。

【它便是浮空船。】张二冷于昏晕的光线中细细打量。

王君拿出远灯给的钥匙，约有手指大小，匙干为实心金属三棱柱，每一面布满细密的针脚。

她在中控台找到一个活动开关，向侧边滑去，露出一个三角形空洞。

将匙干前端对准钥匙孔插入，扭动三圈，再彻底按入进去，仅留匙柄露在外面。

笃笃笃笃笃笃……

浮空船产生一阵小幅抖动，并缓缓上浮，悬空半米高度后静停下来。

地面沙尘倒卷而上，沿船舷两侧飞扬，形似两匹翻腾的海浪。

张二冷以[麒麟臂]指关节敲击船体，听声音就知道材质很轻。

中控台附近，全是用简体中文命名的扭动式开关，显示诸如[网络]、[智能驾驶]、[远程操控]之类。

钥匙插口下方，左右两侧有一模一样的[神经接口]，以“主”、“副”二字区分开。

“别愣着，我们把它推出去。”

王君俯身推动船尾，稍一用力，浮空船便划出去两三米远，像推动浮在水面的皮划艇。

两人沿门外沙土缓坡，将浮空船带至平稳的地面。

此时天色渐晚，空气里寒意浓了几分。

张二冷裹紧破烂漏风的碳纤维道袍，发现远灯站在前方不远，入定般望着沙丘。

他走上前，看到其眼中“卍”符号疯狂旋转，宛如两轮金色太阳。

【大师这是怎么了？】

张二冷正想问，顺着目光朝沙丘望去，灰黑的云层幕布下，一块三角星空图案立于山巅。

像一扇敞开的星际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