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如垂下的幕布,平整的原野铺展成了一个硕大而黑色的舞台。
一个小小的营地在舞台的偏僻角落静静地绽放着微光,恍惚间隔着很远都能闻到自那里而来的饭菜香。
忽远忽近的低吟浅唱在西木里涌动的空气中流浪,愉悦的音符跳动着,旋转着,飘散进了稚童的梦乡。此刻的安宁让营地中的人们短暂地遗忘了这个平原上游荡着的野兽,潜伏着的匪盗。
检查完货物的男人们围坐在篝火旁,一只边缘都裂出豁口的大碗在他们之间传递着,里面摇晃浑浊的酒液随着每一次的传递都会减少一些。而女人们则忙着收拾和烹饪。
这只碗直到到了一个少年的面前,才停下了。
已经可见碗底的酒液借着火光跳动着。
少年没有伸手,而是蜷缩在了自己的茶色斗篷之下。
“小家伙,就你没喝了……别的时候我也不会劝你,但是现在……你还是喝一点吧。难道忘了前几天冻得直打哆嗦了?”
送来酒碗的是一个金发的男子,或许说是一个本来拥有金发的男子,他头上那些金发有些像是干枯的荒草一般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他的眼睛正熠熠发光。
少年迟疑了一下,腹诽不已:前几天冻成那样,还不是你害的?
想着,就把大碗接了过来,少年从指尖上感觉到了的碗壁尚有些温热。
望着碗中晃荡的酒液,他眉头一皱,一屏息,端起碗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咳!咳!咳!”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这酒的辛辣依然超出了少年的预料。喉头像是有一捆火药爆炸一般,连同着整个身子都点燃了。
“咳!咳!咳!”
少年咳得都弓成了虾米,男子准备伸手拍拍他的背。
却没想少年猛地抬起了头,眼眶中虽有泪光,通红的小脸却很是倔强,直接就将酒碗塞回了男子伸出的手里。转而起身走向了车厢围起来的缝隙之中。
男子哑然,轻叹了一声,旋即想起了什么,随手将碗放在了脚边的地上,起身屁颠颠地凑到正在煮饭的大婶那儿边搓手边道:
“南娜大婶,我的地行龙蛋好了没?”
……
另一边,少年钻出了车厢间的狭小缝隙,方才一口门下的酒液此刻正在他的身体里疯狂舞蹈着。他砸了咂嘴,似乎唇齿之间还有些之前飘在酒中的细碎,也不知道是什么。
“巴斯特,你怎么出来了。”
一个倚在车厢边上的高大女性从阴影中探出了身子。
巴斯特哆嗦了一下,却是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清醒了些:
“出来透透气。”
女子微微一笑,她转而靠了回去,目光投向了影影绰绰而一望无际的原野,黑暗之中一双眸子亮着难以察觉的蓝白色光芒。
巴斯特深吸了几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又找不到话头,只能又垂下头,清了清嗓子。
心下却很平静。
总算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之前从米德里拉出来的时候,一路跟着快车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走了足足一个多礼拜,这才出了梵都林帝国,没日没夜地颠簸都让人没法好好地休息。
但也亏了道林,嗯,卡尔,他超凡地社交能力,才能这么快地离开帝国。要是按着以往巴斯特自己走,起码要小半个月。
而一出帝国,就快了,只要再能搭上顺道的商队,只需两三天的路程就能到爱伦特公国。可先前一路上可靠无比的道林,嗯,卡尔,却突发奇想,带着一行人远离了商道,深入平原,足足耽误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就为了尝一尝地行龙蛋的味道。
这一来一去,先前赶出来的时间也没剩多少,反而还有所拖延。
但现在总算回到商道旁了,而这队走商的善良人正好要经过爱伦特公国,而且他们也愿意捎上一程,只要明天一早出发,日落时分便能到达目的地。
历经波折之后,巴斯特的心中有些如释重负地感觉。
“嘿,小家伙。”女战士突然再次侧过身看向巴斯特:“你真的是一个风系法师?”
突如其来的询问,打断了巴斯特的思绪。
“……嗯,应该吧。”巴斯特声音很轻,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现在到底还算不算一个风系法师。
经历之前的变故,自己的法力池里面更多地是一些其他混杂在其中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有原来的风属性本源,却也有笼罩在其间的无色扭曲的雾气,而在这奇怪的雾气之中还有一丝丝的血色在弥漫。
虽然在莫名其妙间控风能力有了飞跃般提升,都能形成小旋风把自己托起来赶路了,但是总缺了些原先的纯净,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些奇特的感觉夹杂在里面——有对于周围一切的模糊感应,还有……对于元素能量的原始渴望。
也不知是祸是福,貌似对此有所了解的乔米却选择了闭口不谈,这段时间也是整日处于休眠的状态,就好像在躲着巴斯特。
女战士长舒了一口气,轻笑了一声:“倒也是稀奇,我还以为法师之类的只是我父亲的睡前故事。毕竟……”她突然沉默了,低头又是一笑:“也不知道那个老家伙现在怎么样。”
“卡洛琳姐姐……”巴斯特抬起头,接过了话头。
“嗯?”
“你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轻笑了一声:“只是一个老家伙罢了。”
“那你也会想家吗?”
卡洛琳微微眯眼,面上摇了摇头:“当初是那个老家伙把我从荒山之中捡回去的,但也是他把我赶出来的,就因为他相信卡尔对他的允诺。”心里却对自己道:“不会吗?”她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之中,模糊难辨。
巴斯特瞪大了眼睛,下巴也收不上去了:“道……卡尔,是你的丈夫?”
“哈哈,”卡洛琳像是听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笑得很大声,吓了巴斯特一跳。
就在少年担心有人出来查看的时候,卡洛琳才慢慢地收了笑:
“小家伙,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巴斯特红着脸,也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担心会有人关注到这里,又或者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声音有些轻:“我看到有一次,卡尔替你掖了掖被子……”
“哦?”卡洛琳的笑中满是玩味:“这我倒确实不知道,比起夫妻,卡尔他更愿意做我的哥哥。”
听了这话,本来还在口头的后半句巴斯特又给咽了下去,只好在心里说了出来:“但是……卡尔替你盖好被子后,还偷偷亲了你……”
卡洛琳那边继续道:“小家伙,你知道,卡尔为什么是卡尔吗?”
巴斯特摇了摇头。
“因为他玩世不恭,因为他身负使命,因为他阴险狡诈,也因为他心怀善良。”卡洛琳说了一堆巴斯特似懂非懂的话,她说的时候,目光不住地望向远方,就像是在回想什么,但也就在片刻之后,她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卡尔,这是我父亲给他的赐名,在某种古语中意为自由的赌徒。”卡洛琳的头轻轻地偏向一方,复又轻笑了一声,重复了自己的话:“自由的赌徒?自由的……赌徒。”
巴斯特是无法理解卡洛琳带着什么感情说这些话的。
他也想不通,或许要不了个三五年,他就能明白什么样的人才会带着这样淡淡的忧伤说这样的话,但现在的他不明白。
但不管怎么样,卡尔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确实和之前流传的差不多,要是做了什么伤了女孩子心的事儿,却也不奇怪。
“当!当!当!当!当!当!”
这时候煮饭大婶敲着锅盖,示意开饭了。
巴斯特被这一提醒才有些饿了的感觉:“吃饭去吗?”
卡洛琳摆了摆手:“等有人出来替我了,我再回去吃。”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回去。
“小家伙。”
“怎么啦?”
“明天就要回家了?”女战士目光仍旧望着远方,虽是疑问句,但也没多少疑问的意味,毕竟答案是那么显而易见,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思作祟才随口问了这句。
“嗯。”巴斯特也看了眼黑漆漆的远方,他虽然没有卡洛琳极好的视力,但他能闻到,或许,在这个方向上那所小小的砖瓦小屋的窗户里正亮着灯,从窗户缝里或许正飘来淡淡的饭香。
“嗯!”少年复又应了一声。
明天,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