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位于爱伦特公国最偏僻城镇中的破旧圣堂。
城镇紧挨着的便是西木里平原里通往梵都林帝国的商道。
在静谧的夜空之下,这座不过是普通砖瓦垒砌出来的圣堂被笼罩在月光之下。
它的大门敞开,一个半醉的老头倚在门前的石阶上,口中喃喃呓语,一手拿着的酒囊半撒了出来,酒液浸湿了他的鞋裤,已经冻成了冰碴子。
一个模样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轻修女正提着手提灯炉从小镇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也不用走到跟前,自然就能发现这个醉倒的老者。
少女见此,赶忙快步走了过来,倒也不是为了上来搀扶一把,而是狠狠地一脚踢在了老头细瘦的小腿杆上。
老头哼哼唧唧地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对这一脚毫不在乎。
少女冷哼了一声,便不再管这个老头,而是直接进了圣堂。“嘭”的一声就关上了门,好像丝毫不管在这个都能滴水成冰的冬夜是否会冻死这个老头。
但才过了半晌,门开了一条缝,一条破了洞的毛毯扔了出来,不偏不倚地盖在了老头的身上,还蒙住了他的头。
老头像是被弄得清醒了些,但他也不管再次关上的门,而是替自己胡乱地拉扯了一下毯子,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只把自己的口鼻露出了那个破洞,鼾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门另一边少女低声咒骂了一声,便不再去管门外的老头。
圣堂里面意外的既没有神像,也没有用于供奉和祈祷的祭坛。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民宿一般,只有一些老旧的家具。
少女将唯一的毯子丢出去后,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搓了搓自己冻得通红的小手,径直走向了屋子里唯一一个矮小的橡木书柜。
这个书柜像是一个手艺极其糟糕的工匠在精神极度不正常的时候打造的,歪歪斜斜拼接起来木板看上去甚至都没有打磨过,一些棱角的地方,木刺骄傲地翘了出来,企图扎向一些没有留神的人。
少女一手摘下蒙在自己头上的头巾,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便散落下来。另一手轻轻地抓住了书柜上的一本厚实的书卷,往外一抽。
却听得锁链相撞地哗啦啦声响。
紧接着整个书柜竟然一节一节地分解开来,贴着墙向着四周散开,露出了一个仅仅能够通过一个人的地洞——唯一能下去的方式就是一架木头梯子。
少女将头巾随意地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便顺着梯子进入了地洞。
随着少女消失在了黑暗的地洞中,分裂的书柜竟然又慢慢地在哗啦啦的细微声响中自动合拢了。
门外的老头似有所感应,一个哆嗦,打了个喷嚏,咂咂嘴,露出了丝微笑,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再看少女那边,没十来级台阶,脚便踏在了实地上。
这里是一个封闭的狭小墓室,四边竟然各有一座价格不菲的魔导灯炉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而墓室中央的石台上放着的是一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金属傀儡。
傀儡的右手和右腿完全被拆卸了下来,化作了两堆零件。
它的脑袋枕在石枕上,铁面上仅仅只有中央偏上的一个圆洞当作眼睛,此刻那个洞里正散发着幽幽蓝光。
少女甫一来到石台边,傀儡便感应到了,圆洞里的光芒急促地闪烁起来。
“好了!好了!我从星界把你召唤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炫耀你的光芒的。”
傀儡的光芒这才慢慢地恢复平静,但作为抗议,它还是微弱地闪烁了几下。
少女走向房间的角落,那儿有一组木头桌椅,看上去已经上了年头,少女一坐上去那椅子便吱呀地呻吟起来。
桌上有着一本厚实的书本,翻开来,里面的纸张大约都比普通纸要厚上一些,摸上去也要更加有质感一些。
少女拿起一只鹅毛笔,打开桌角的墨瓶在墨盒里倒了些,笔尖沾过墨水,口上也没停下来:
“伊斯哈格,今天依然要继续调试你的甲壳,现在先试着动一下。”
被称为伊斯哈格的金属傀儡发出了嗡嗡的声响,原本集中在头部的蓝光缓缓地顺着金属傀儡的符文纹路流淌着,霎时间随着这具傀儡上的符文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点亮,整片空间似乎都变得凝重起来。
但此番景象之后,便再无动静了——伊斯哈格除了发发光,似乎连抽动一下自己的金属小手指都不行。
少女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也是倒霉,缔结契约的星界游魂居然这么弱。”
想当年,师父召唤出的灵魂可以操纵远比这石台上更加巨大而精密的甲壳,而且还毫不费力。
现在这个游魂居然连这种低级甲壳都无法操纵……
少女不由得再次叹了一口气。
说是自言自语,可在场的另一位虽不能动,但并非听不懂,它不满地闪了几下光芒。
在这个世界上,刚逝去的亡灵们并非只有一个去处,事实上由于这个世界拥有着众多的信仰和神明,不同的神明会因为某种原因争抢这些尚搞不清楚状况的灵体们。在此之前,这些亡灵都会毫无意识地停留在名为“星界”的位面,等待着神明的召唤。
而这个可怜的游魂在无意识中回应了这个少女的祈愿,除非这女孩儿自然死亡或是自愿解除契约,它已再无自由。
但此刻的它却也只能认命,毕竟它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正当伊斯哈格开小差的时候,少女再次清了清嗓子:
“再试一次,感受甲壳中符文的力量,这可以增强你的灵魂强度。”
伊斯哈格倒是想暗暗骂一声,但事实上现在除了闪动蓝光外,它什么都做不了。
少女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当下将笔架好,质问道:
“都多长时间了?快一周了吧,每天数十次地练习,你连动个手指都做不到?都不如一个婴儿!”
伊斯哈格思维中一阵波动,又一次用闪动的蓝光反驳了几句。
这其中的艰辛可不是少女说得这么简单的,人类婴孩无意识之下就会有各种动作,那是因为身体和灵魂是配套的。
可现在伊斯哈格和这副金属甲壳可一点儿都不匹配,甚至可以说它是被强行拽进来的。
少女见游魂没有丝毫配合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再试最后一次,听我的指示,点亮整条左手的符文。”
符文中再次流淌起蓝色的光芒。
“慢慢来,感受亮起的过程,对,就是这样。”
位于左手手背上的最后一个符文亮了起来。
“现在,动一下手指。”
光芒强盛了几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
只不过是光芒依旧。
没再说话,彻底心灰意冷的少女便直接合上了笔记,起身便准备离开密室。
伊斯哈格当下表示不屑,再次闪了闪蓝光。
却不想少女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转而来到了石台边上。
这座石台的高度刚好到少女的腰腹,而伊斯哈格正好可以“看见”少女的脸。
她那张普普通通的脸上没有表情,这更加方便了伊斯哈格观察她两颊上的点点雀斑。
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少女轻声道:“我是不可能解除契约的。”
伊斯哈格有种不好的预感。
少女继续道:“但我明天不会来了,以后也不会来了。”
可怜的游魂再次被丢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好歹上次在星界的时候,它还是一片混沌,可不像现在这般灵智清晰得很。
它之前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墓室里根本就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看不见日月,也听不到声音,只有少女来的时候,它才感觉自己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事实上,伊斯哈格非常恐惧下一次下到墓室里来的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再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出现了——那这样,如何证明自己是死是活?或又在若干年后,这两盏魔导灯炉也熄灭了,那时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现在它恐惧的事情将要提前发生了,然而它却无力阻止。
只能疯狂地催动着光芒。
但这并不能阻止少女再次离开的步伐。
“小鬼!站住!”
她却听不见,还潇洒地甩了甩头发。
“停下来啊!”
少女的手已经扶上了木头楼梯。
“停下来啊!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少女停下了,但并非是真的听见了游魂的呼喊。而是另一个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嚓!嚓!嚓!”
那是金属用力摩擦石壁的沙沙声。
这次少女没有立刻转头,她能感受到自己心下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成功了?”但她却不敢回头确认。
安静的墓室里,那不和谐的嚓嚓声音是如此的明确而刺耳,但此刻在少女的耳中听来便是天籁。
伊斯哈格见少女停下了,欣喜若狂,但情感波动的转变,却让那声音停下来了,它自己根本没注意到那声响。
这声音一停,少女立刻就转身,面露喜色地回身来到石台边。
她一眼就看到了金属傀儡造成的变化,在它左手食指之下的石台上有着清晰的白色刻痕。
但片刻之后,少女愣住了,转而面色沉了下来。
她立刻就回到了工作台边,在纸上写了什么,旋即将纸撕了下来,举到伊斯哈格的面前:
“这里面哪个是你写的?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伊斯哈格也愣住了,纸上连续写了好几个符号和字,形状都很相近,后头都打着问号,很明显是要他来确认其中一个。
几乎就是一眼,游魂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中的一个字吸引住了。
……
安?
那是什么东西?
我为什么会写这个?
我……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