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股鲜红刺眼的血雾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司马懿脑袋一歪,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父亲!”
“大将军!”
司马师,邓艾等人急忙上前,将司马懿扶了起来,却见司马懿身上、嘴角和胡子上满是泥土和血渍,他的面色惨白,双眼无神,呼吸微弱,平日里举手投足间的强大气场,此刻竟全都泄了个干净。
这哪里还是叱咤风云,意志如铁的司马大将军?分明就是一个病怏怏的普通糟老头子。
众将一通手忙脚乱,将司马懿扶进营帐歇息,司马师用锦帕擦拭了父亲胡子上的血污,又喂了几口蜜水,司马懿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眼睛也渐渐张开。
只听司马懿一字一顿,气息虚弱地道:“诸位不必管我,守城要紧。我说过,坚守十日,定能云开雾散。如今已过三日,各位将军,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诸将道:“大将军请放心,我们一定听从号令,坚守到最后一刻。”
司马懿点了点头道:“那就好。诸位将军,这里有犬子侍候就好了,大家即刻各归营地,各司其职吧。”
经过司马懿的一番泣血哭诉,众将自然也是明白了司马懿不愿投降,坚定守城的决心,于是不再犹豫,便都拱手告退了。
等众将都离开,司马师却是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司马懿声音虽然非常微弱,但语气中的气势却是一如往常的凌厉,使得司马师马上停止了哭泣,连吸鼻涕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父亲,难道真的……”
司马师想说什么,却突然欲言又止。
他想要问的,自然是温县的事,毕竟那是他童年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根,充满着美好的回忆。
那周默却要将他的族人们屠戮殆尽,这如何能不让人气得发抖?
只是一想到刚才父亲吐血的场景,他害怕父亲再次陷入激动和愤怒的情绪不能自已,于是改口道:“父亲方才伤了身子,一定要好生静养,千万不要再动气了。”
司马懿用余光瞥了儿子一眼,见他一脸焦急的模样,眼角都是泪痕,显然是对自己的身体发自内心的担忧,心中暗自想着:
“这孩子,真的很孝顺啊。只是这一次,他也终于和其他将校们一样,被我欺骗了,终于,没有人再能猜到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族人若都被屠戮,眼前的父子情深,就愈加像风雪夜的篝火,显得格外温暖。
某個瞬间,浓浓父子之情涌上了司马懿的心头,使得他内心中的柔软之处被稍稍触动,他突然有了一股想要向司马师解释他一切想法的冲动。
但这个冲动刚刚在脑海中形成,就撞上了绝对的意志力和理性的高墙,转瞬即逝。
司马懿温柔地看着儿子。
孩子啊,你是不是觉得,既然众将士都暗自表达了支持我投降的想法,为父就应该从善如流,向诸葛亮献城缴械?
如此一来,既能保护我们整个家族免遭那周默狗贼屠戮,还能如他信中所言,保我大汉三公之位,不失荣华富贵。
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不了解权力的运行法则,没看清他们的虚伪面具。
蜀国的权力中心,不在朝堂,而在相府。什么大汉三公,不过是漂亮的花瓶罢了,摆出来给人看的东西。
除非诸葛亮肯让出他丞相的位子给我来坐,我说不定还会考虑一下,否则,他们就是让我代替那刘阿斗去当皇帝,我都不干,且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而诸葛亮,是绝不可能让位的,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所以,我是绝不可能向诸葛亮投降的。
遥想当年,吾父司马防公,推举当时还是个纨绔公子的曹孟德当了洛阳北部尉,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司马氏和曹氏的渊源,就从没有再断过。
随着曹公干掉了一个个对手,一统中原,我们司马氏也随之水涨船高,进入了曹氏政权的核心。
再后来,经过我们几代人多年的大力经营,可以说,我们司马氏的根,已经深深扎在了大魏国,我们司马家的荣辱兴衰,也一定是与曹家紧紧捆绑,休戚与共的。
儿啊,为父已经年近半百,两鬓斑白,我的权势,我在这大魏朝廷里苦心经营半生才得到的一切,是比我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倘若失去这些,我宁愿去死。
周默的劝降信,于莪而言,从来都不是选择题,而只有一个选项。
至于我司马氏宗族数千口人的性命,以及如今尚自留在温县的至亲,你的五叔司马恂,六叔司马进,八叔司马敏,堂兄司马遗,还有他们的妻子,他们是可怜的人,我们可以为他们难过,却不必因他们之死而内疚,因为杀死他们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
而是那狗贼周默。
记住这个人,将你所有的怨恨与怒火,都倾泻到他的身上去吧。
他值得被天下所有姓司马的人诅咒千世万世。
而我司马氏族人的死,也绝不会是毫无价值的。
他们的血,将铸就我司马懿对大魏国的绝对忠诚。
而他们的骸骨,将铺就我司马懿通往巅峰之路的阶梯。
这条路,注定是残酷而孤独的,我早就知道。
就如同我刻意表演的泣血一样,三分真,七分假,又有谁能够真正看破?
……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日头过午,烈日炎炎,猛烈的阳光将波涛汹涌的大河,照射地无比耀眼。
黄河北岸,孟津渡口,数百名男性,从十八岁到五六十岁不等,被反绑双手,肩挨肩跪在渡口的木桥上,组成一排长龙。
虽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全都是姓司马。
关兴带领着一众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站在他们的身后。
周默手搭凉棚,望了望黄河对岸,目光所及的视野之内,并没有看到一艘船只从南岸前来。
又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头,淡淡地道:“看来,司马懿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不会来了。”
一旁的马谡却是面露忧色,语重心长地道:“思潜,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今天必须要再说几句了。”
周默道:“幼常若有话,我自当洗耳恭听。”
马谡叹了一口气道:“经过这些年的事,思潜你变了,你的仁心已经不在,你的杀戮之心,却是越来越重了。当初在潼关坑杀万人降卒,或许还可以说是迫不得已。但如今要杀司马氏的全族,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啊。”
类似的话,马谡已经不是第一次对周默说了。
就在这几日之间,军队之中似乎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反对株连太过,诛杀司马氏全族。
起初是钟繇,王朗在叫嚣,两个老头子仿佛是不要老命一般,气愤填膺地跑到周默的营前怒骂,要与他理论。
之后,山阳公刘协也加入了他们之中。
再然后,就是以马谡,张绍为首的这些自己人,也开始反对诛杀司马氏全族。
在最近这些天,每个晚上,周默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司马氏,杀,还是不杀?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要稍稍懂得些历史,每一个汉族民族主义者,都会对司马氏家族恨之入骨。
倘若不是周默这只蝴蝶扇动了翅膀,任这世界的时间线自然流动下去,历史自然会证明,司马氏家族是多么的无耻,他们是如何堕落腐朽,毫无廉耻,将整个民族,差点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但在这个位面,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
马谡他们,哪里会知道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在他们的眼中,司马氏和其他任何一家世家大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人看来,周默的这份恨,来得莫名其妙,仿佛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他们唯独想到了一条理由,就是周默已经在残酷的战争中逐渐变成了一个冷血嗜杀,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
周默也在不断地问自己:
随着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已经被搅动得天翻地覆,如今这个司马氏,还会是历史上那个司马氏吗?
就算他们有这个野心,他们还会有施展的舞台吗?
显然是不会再有了。
既如此,那么杀死这些人的理由,又是什么?
杀死这些人的意义,又是什么?
杀死这些人的现实层面的好处,又有什么?
如果杀了这些人的理由可以成立,是否要在占领的所有魏国领土中大肆搜捕,只要发现有人的族人在曹魏为官,就杀他全家?
这些问题,周默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还好,周默还不是一个特别固执的人,没有某些人那么裤,从来不会在意别人跟他说什么,让他去做。
即便他穿越古今,两世为人,他也有着清醒的自我认知,知道自己的能力存在边界,自己的认知也远非完美,知道身为一支军队的决策者,既要有乾坤独断,舍我其谁的气概,也要尽量避免陷入狂妄自大听不进意见的泥潭之中。
周默笑着拍了拍马谡的肩膀:“幼常,你说的没错。”接着迈开大步,走到了行刑队的面前。
为首一人,须发花白,年纪已经不小,乃是司马懿的弟弟司马恂,也是当今温县宗族的族长。
周默问道:“你是司马八达之中的司马哪一达?”
司马恂垂首道:“我排行老五,表字显达。”
“我写给司马懿的劝降书,你应该也看过了。”周默道,“如今时刻已到,看来,你的兄长司马懿,并不想救你们的命啊。”
司马恂道:“兄长是朝廷重臣,执掌大军,自有其难言之隐。”
周默歪着头道:“所以,你很理解你兄长司马懿做出的选择?你了解他吗?他是怎样的个性?他是仁慈多一些,还是冷酷多一些?他是更在乎你们的性命,还是更在乎自己的权势?”
司马恂没有回答周默,只自顾自怅然落泪,神情悲痛至极。
自己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做弟弟的如何能不知?这两行眼泪,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只是,这答案太过于残酷,司马恂根本无法面对,只能欺骗自己。
人性经不起考验,而考验他人人性,实在也是一件毫无乐趣的事,甚至令自己都有些厌恶自己。
这时,码头上,又走来一队人。
为首一人,乃是山阳公刘协。
周默行礼道:“山阳公为何来此?”
刘协道:“劝周将军刀下留人。”
“既然山阳公出面,我就饶了他们吧。”
周默转头对司马恂道:“听见没。山阳公不弃前嫌,要我放过你们这帮弃汉投魏的逆臣。”
司马恂哽咽道:“谢山阳公大恩大德。”
周默道:“声音太小了啊。”
于是,司马恂转身向自己身边的子弟传递消息,所有的司马氏族人,都开始大声叫喊道:“谢山阳公大恩大德。”
声音连绵起伏,响彻黄河岸边。
周默一言不发,带着关兴等人,起身离开。
刘协,马谡,张绍等人,也都是如释重负。
翌日,司马恂代表司马氏宗族,向周默递上了投降书。
宣布河内司马氏,将效忠于大汉国,与司马懿彻底决裂,族中一切物资,人力,任由大汉朝廷取用。
而周默也没有再毫无底线地搜刮司马家的财富,命令士兵们安分守己,撤回驻地,只向司马氏取用必要的军粮,并给他们族人安排了几个军中小官作为回报。
翌日,诸葛亮得知了周默此番的所作所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说一如从前,命周默军在河内郡便宜行事。
而司马懿得知周默并没有杀害他的族人之后,松了一口气之余,心中竟然还有了一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父亲,这是大好事啊。为何不见你欢喜?”
“我欢喜,我当然欢喜,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罢了。”司马懿道,“这个周默,实在是用心险恶,想来他本来也没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我族人千余口的胆量,为父也是担忧族人安危,关心则乱,才差点中了他的毒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