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的突然横插一脚,让诸葛亮都有些措手不及。
诸葛亮很清楚,东吴和大汉之间,只是表面和谐相处,实则互相提防,暗潮涌动。
在吕蒙白衣渡江,背刺关羽之后,二国实际上已经是互为仇寇,刘备在夷陵惨败,更添一笔血债。
诸葛亮不过是在亡国的危难关头,出于现实的利益考量,才不得不向昔日的仇寇主动示好结盟。
很简单的道理,汉、吴两个弱小的国家,只有联起手来,才有能力共同对抗一个强大的魏国。
即便是大汉北伐成功,收复长安。天下魏强而汉吴弱的局面,并没有本质的改变。
西北边疆之地,胡虏横行,不服王化,关中也是战乱频繁,多年不得安定,整個雍州能纳入编户齐民的人口,甚至不如魏国一个大的典农中郎将辖区的屯田民。
所以,诸葛亮才认为,吴、汉联盟的合作基础,并没有改变。
而这一次战争发动之前,双方约定好的瓜分北荆州的计划,也是充分考虑了彼此的利益。据说陆逊将诸葛亮的提议送往武昌,孙权完全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便欣然同意。
可谁能料到,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周默一把火烧了洛阳宫,曹叡北逃,曹真军团彻底失败,天下震动。
这标志着一强二弱的三国基本格局被打破,也让孙权这位政治嗅觉敏锐,从不给自己背负道德压力的三国顶级玩家,再次选择了出手。
在这个问题上,孙权有着自己的考量。
在他看来,倘若一统天下的是魏国,到时候给魏国称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孤又不是没有干过?
但若是让刘阿斗问鼎中原,这事就难办了。不是孙权拉不下脸皮来当什么大汉吴王——事实上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理负担,而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手上有关羽一条命和刘备半条命的血债,到时候人家来讨,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这大汉吴王的位置,根本不可能像大魏吴王那样坐得安稳。
所以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发生。稍微露出点苗头来,就得给他掐灭喽。
对于陆逊的咄咄逼人,诸葛亮也没有浪费什么口舌,在道德上对他进行谴责。
没有这个必要。
在这个纷纷乱世,纲常沦丧,站在道德的高地并不能取得分毫实际的领土利益,何况人家也不在乎。
唯一能谈的,就是用利益来交换利益。
陆逊想要的,是整个北荆州,即襄阳,南阳,江夏三郡。
给了,我帮你诸葛亮拦住王凌在许昌的三万大军,允许你心无旁骛地拿下司马懿,占据洛阳。
不给,我陆逊的五万大军,就帮王凌援救司马懿,收复洛阳。到时候,你兵败如山倒,只能退回长安,荆州也自然不会有的你份儿,还是我东吴的。
面对这样苛刻的条件,诸葛亮当然没有答应,也不可能答应。
合着我汉军追着啃司马懿这块硬骨头,从南阳追到洛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死了这么多人,最后让你东吴摘了桃子?
没有司马懿主动放弃南阳,你陆逊凭什么能来到这里?
但是,倘若直接拒绝,引发的后果也不是汉军能够承受的。陆逊说到做到,一定不会含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背刺这方面,陆逊至少比吕蒙要像个君子,最起码,他提前通知了。
诸葛亮思忖再三,决定采取拖延战术,先稳住陆逊。
“伯言啊,不是我不愿将南阳让给你们东吴,而是这件事关系重大,还请容我回去和臣僚们商议一下,再给你答复。”
“几日可答复?”
“二十日。”
陆逊笑了笑道:“若需讨论这么久,效率也太慢了。我军补给线太长,军粮也不甚多,撑不了二十日啦。最多能给你们五日。”
“南阳郡清阳,宛城,新野都有曹魏屯粮没有来得及撤走,我之前派了些人在看守呢,伯言自可派人去取,足以补充贵军军粮。十日,不能再少了。”
其实诸葛亮派的这些看守,尤其是屯驻宛城的一千多人,早被陆逊派人给撵走了,鸠占鹊巢,他如何能不知?
但最起码诸葛亮这话,是承认了二国目前还是盟友,间接也默认了东吴占了南阳这些城池的事实。
“孔明,你可太会讲价钱了,汝兄长是我至交好友,他可不及你分毫。”陆逊哈哈大笑,“那就十日,十日之后,你我再来此地会面,你可千万要记得来啊,一日也不能再拖啦。”
诸葛亮摇着白羽扇,欠身微笑,心中却想:
“别小看这十日,陆伯言。十日之后,形势可就大不一样了,此役谁能笑到最后,尤未可知也。”
带着满腹的怒火,诸葛亮回到洛阳前线大营,又得知司马懿已经开始退军的消息,自是大喜,于是开始抓紧时间逐步入驻洛阳,并进行最后的部署。
当下最紧要的,是重新调配全军,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不能再把屁股朝向东吴了。
十日之后,即便司马懿撤军之后卷土重来,诸葛亮也丝毫不怕他们。
昔日董卓被关东联军吓得焚毁洛阳,跑去了长安,自此汉之都城,就从未再回到过洛阳。
今日我诸葛亮就让天下人瞧瞧,我大汉又回来了!来了,就不走了,谁胆敢来犯,那就来试试!
……
成皋县黄河岸边,已成一片汪洋大泽。
一艘船上,马谡向周默汇报着最新的情况:
“丞相说,司马懿此次撤军,是分批走不同的道路。但由于其撤退多挑半夜时间,行踪隐蔽,所以哪路是虚,哪路是实,以及司马懿本人会走哪条路撤退,实难分辨。”
“不管他司马懿本人会走哪路。魏军的辎重军粮,一定会走水路撤退。”周默道。
“没错。”马谡道,“我正要说,我军在孟津北岸,已经观察到魏军的辎重装船,似乎很快就要出发了。考虑到时间差,他们现在已经出发,也不是没有可能。”
关兴道:“距离我们炸毁堤坝已经两日了,魏军会不会知道我们这边的消息?”
“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没有区别。”周默道。
“此话怎讲?”
“洪水突如其来,直接将魏军营地淹没,魏军遭遇灭顶之灾,除了我们营救的这些人之外,几无生还。这一两天的时间之内,不可能有关于此事太过详尽的消息传递到司马懿耳朵里面。司马懿顶多会知道,这边发洪水了,仅此而已。”
孙礼叹了口气道:“没错。我营与司马公虽有情报联系,但此事实在来得太过突然,仓促之间,我都没有来得及派人去通知司马公。下级士兵们自保都来不及,如何能自发去向洛阳汇报?”
王肃也道:“在洪水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我给司马公写过一封信,称汉军已被我军完全牵制在平皋,我建议司马公应当趁着下雨,速速撤退,千万不要犹豫。”
周默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果然还在下雨,果断地道:“二位的话,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莪料司马懿得知黄河溃坝之后,一定会以为我军也受到波及,一定会更加迅速果断地,调动最大的运力,将撤军的重心,偏向黄河水路。”
“那司马懿本人从哪里走?”关兴问道。
周默道:“司马懿狡猾得很,这个我就猜不到了。但无论如何,全军当盯紧黄河,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魏军若要撤退,顺流直下,速度极快,伯岐从孟津北岸走陆路传来消息,一定是会滞后的,所以我们不能再等情报,再作行动了。”
马谡道:“尤其是今夜,更是重中之重。”
周默点了点头:“幼常所言甚是。白天让将士们好好休息,今夜就谁都别睡了,都给我瞪大眼睛盯着黄河,连一只鸭子也别给我飞走了。”
士兵们或在岸上,或在船上,都就地休息。周默却是睡不着觉,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接下来的所有可能性。
倘若魏军主力没走水路,而是去强攻荥阳,我军是否要渡河南下援助廖化将军?
倘若渡河,什么时候渡河最为合适?又要留多少人盯着黄河要道?
张嶷在孟津北岸只有少量人马,如果司马懿突然选择强攻北岸,我军却都跑去南岸了,不可能及时回援,岂不是相当于抛弃了张嶷?
还有那杀千刀的陆逊,他会不会提前行动?他若行动,丞相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在没有上帝视角的前提下,所有的问题,都是变数,都没有标准答案。古代打仗,就是这么个条件,只能凭借有限且滞后的情报,来做出事关生死的重大判断。
或者说,凭的就是主帅的经验和直觉,以及祈求一点点的好运气。
周默按着脑袋,思考着,思考着。
这时,英子带着他弟弟,笑嘻嘻地走进大营来。
“周将军,看我打到什么了?”英子大声道。
周默瞧去,见柱子正双手抱着一条硕大的黄河鲤鱼,足有三、四十斤重。看柱子憋红了脸,一副吃力的模样,可知这鱼的力气有多大。
“将军你看,这鱼尾巴是红的。”英子指着那鲤鱼红彤彤的尾巴道,“村里老人说,吃这种红尾河鲤,能带来好运气。鱼越大,运气越好。”
周默心情大悦,便命士兵拿来一口大锅,亲自烹鱼。喊来马谡、关兴、刘协、张绍,降将孙礼,王肃等,以及中军大帐的牙门将,一起吃鱼,分享好运气。
英子见来的都是一帮达官贵人,便知趣地拉着柱子离开,却被周默死死拽住,强行邀请入座,一起享用。
这一群人凑在一桌,也是相当奇葩,其中有皇帝(前朝),有将军,有高门,有寒门,有大儒,还有贫民,却无分高低贵贱,也不讲什么礼仪尊卑,只围着大锅,大口吃鱼,肆意地讲着各种颜色的笑话,好不快活。
即便是在座之中最讲究礼仪的王肃,也被这种随意自由的气氛所感染,不仅讲了几个钟繇纳妾的小笑话,吃起鱼来也是狼吞虎咽,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斯文扭捏之态。
吃完了鱼,还剩一大锅的鱼汤,便端到了帐篷外,命各营士兵随意取用。
将军吃肉,士兵喝汤,也算是一种相对的平等了。
入夜,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
经过几日的泄洪,大坝破口内外,水面已经趋平,船只从济水进入黄河,水面极为开阔,仿佛大海一般。
士兵们全都各就各位,登船就绪,准备作战,气氛也迅速变得紧张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天黑一直等到子时,只听到黄河之上波涛滚滚,雨水哗哗啦啦打在河面之上,却是没有魏军的丝毫动静。
“有消息了吗?”关兴问。
“还没有。”马谡答。
“不会不来了吧?”
马谡呼了一口气,焦急地道:“我也不知道啊。”
周默道:“今日几时日落?”
马谡道:“夏日日长,约莫是戌时三刻才日落。”
周默道:“假设魏军日落出发,船从孟津行驶到这里,不过才两个时辰,急什么?”
马谡道:“此时正刮西风,敌人顺风顺水,两个时辰恐怕也该到了。”
周默道:“非也,正值雨天,魏军船上又多载辎重,不可能全速前进,依我之见,多半还要一会儿才能到。”
马谡道:“那就继续等吧,希望将军猜的没错。”
全军继续等待,一直等到了丑时初刻,随着一声炮响,前方天空中,一枚红色的窜天猴在雨中炸裂开来!
“来了!”
周默其实自己也拿不定主意魏军会何时到来,甚至会不会来,一直在踌躇之中,方才强行跟马谡解释的话,只是为了提振自信,不至泄气。
但看到这枚信号之后,所有的怀疑一扫而光,浑身的兴奋神经瞬间点燃,周默亲自来到船头,迎着雨水,拿出军号,奋力鼓起腮帮,吹出绵长而嘹亮的一声长吟。
随着周默军号长吟,各营中的军鼓也齐声擂动,百余艘船只齐齐开动,火把腾腾亮起,喊着整齐的口号,浩浩荡荡驶入黄河!
而尚在三里之外的魏军船队中,负责此次撤军的魏军主帅费曜,虽还没有看到汉军敌船,但却看到那朵在天空中炸开的鲜艳红花。
这样的红色烟花,在这场战争之中屡次出现,潼关,函谷关,洛阳,都出现过。
它既是汉军发动猛烈进攻的前兆,也是魏军即将失败的预兆。
虽然无比美丽,但却令魏军胆寒。
“蜀贼来了!”费曜瞪大眼睛映着红色的火光,神情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