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法卫士兵已经全部冲入了战场,数量大约为一千五百人。战场上喊声震天,地狱中受难者的哀嚎也不过如此。要说在战斗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力气浪费在大喊大叫上,或许是因为这样做了之后,就可以骗自己变得厉害了,暂时忘记死亡即将来临的事实。
格雷格在与斯托卡的拼斗中失去了方向,士兵组成的大浪把他们分开。两位指挥部队的将领虽然视对方为死敌,但有时候的确非常默契:他们放弃寻找彼此的愚蠢行为,回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继续指挥战斗。
有了将军的引导,战争的天平开始变得平衡,法卫人无法突破敌人的阵线,狮卫人也因猛烈的攻势动弹不得。一名气喘吁吁的法卫人想要杀出重围,眼睛此时只不过是装饰品,仅仅一瞥就必须确定出利刃从哪击来,又要动用哪些肌肉来格挡伤害。可惜这个经验丰富的士兵还是难逃一死,他用尽全力举剑防御,但没想到飞来的是沉重的钉锤而非长剑,他被砸得摇晃起身体,接着四面八方的利刃才扎向他的要害。
狮卫人拿出了坚固的盾牌,显然这些盾牌已经被炼金术所附魔,表面刻着规则和谐的炼金术图案。法卫人试图使用长矛和剑将它劈开,结果连白色的划痕都没有留下来。每当剑刃劈去时,总会被格挡在离盾牌数厘米的地方,躲在盾牌后的狮卫人几乎感觉不到从对面传来的冲击力。
“别以为附魔道具就坚不可摧了!”
莱森·方汀来到法师团的最前方,奥术大师全身散发的纯净蓝光让敌人感到畏惧,重新缩到附魔盾牌后面。方汀开始施法,他不需要做什么哗众取宠的吟唱,只是把拥有的奥术能量直接灌输出去。
附魔盾牌需要法力驱动,但方汀的能量就如同海水倒流去窄窄的河道里,附魔盾牌根本无法承受,身上的荧光绿色无法闪亮,甚至还在发热。毕竟这量产的盾牌并无大师手笔,方汀只持续施法了不到一分钟,一排排附魔盾牌不堪重负爆裂开来,炸飞了自以为安全无忧的狮卫士兵。
这些狮卫士兵尚未死绝,炙热的盾牌碎片嵌在他们的脸上,有的把盔甲融出一个小洞,凹陷的盔甲缺口扎进肉里,让他们痛苦不堪,无法动弹。法卫人上前用长矛将他们刺死,提前结束他们的受苦之旅。
方汀公爵甩掉手里还没有挥发掉的奥术能量,这团能量飘向半空,飘得越来越远,知道看不见或消失不见。有时候方汀会想,这些失去供给的残存能量到底是什么样的物质,它有思想吗?能独立行动吗?是什么决定着它的行为方式?
显然一名将领在战场中央思考学术问题是非常致命的,斯托卡发现了方汀的异样,虽然后者在一瞬间就回过神来了,但是老伯爵已经平举从士兵手中抢来的弓箭,殷红色的箭头直直指向方汀的头颅。
方汀没有时间使用更复杂的法术,拼尽全力张开一道屏障,它已经可以被肉眼观察到,想必一支百人方阵施放出来屏障也比不过公爵一人的。
斯托卡伯爵松开弓弦,箭矢平行于大地破开空气,尖啸着冲向方汀。箭头率先撞到奥术屏障上,血红色的能量像一滴墨水落入清水一般扩散开来,直至晕染至整个屏障。弓箭失去了冲击力,弹落在地面上,被毫不知情的士兵踩进泥土里。
红色侵蚀了屏障原有的蓝色,中央慢慢产生裂缝。方汀脑袋一晕,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斯托卡已经得逞,他调整马头准备冲锋,眼看奥术屏障已经脆如薄纸,不堪一击了。
方汀虽然感到天旋地转,但心知斯托卡一定在冲来的路上,他在自己面前画下一个新的法阵,希望斯托卡会迂回着冲过来,然后掉入刚布置的陷阱里。
老伯爵活了那么久,和无数法师交过手,方汀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谁能在头脑发胀的情况下,还去预测对方的行进路线呢。斯托卡前方的阻碍吹弹可破,如果方汀急于保护自己,一定会在自己的正前方设下防御。但他是谁,他是一名奥术大师!全法卫法术最精湛、智慧最超群的人之一!斯托卡下定了决心,勒止马头直接向方汀的正前方冲去。
斯托卡直接撞碎了微微泛红的奥术屏障,后者碎裂开来的一刹那,方汀的心立刻冰冷下来,他已经来不及施展其他法术了。斯托卡心中已经欢呼着得手,一剑刺进了方汀的右侧胸膛。
强烈的痛感终于使方汀清醒了过来,他带着斯托卡的剑跌落马下,所幸他身后都是蓝袍子的法师,他们赶紧把倒地的公爵拖到阵线后方,他的副官在嘈杂的战场上大喊以琳修女地名字。
“斯托卡!”
怪物一般的怒吼几乎要震破斯托卡的耳膜,后者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它们已经开始渗出血来。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从天而降,一口就把斯托卡的战马马头给整个咬了下来,迫使老伯爵被压在沉重的马身下面。
格雷格全身发黑,倒刺从盔甲中伸出来,四肢着地,宛如未开化的人形野兽。面部的口器快速蠕动,将撕下来的马头完整地吞进身体里,不管那头颅到底比口器大了多少,格雷格仍然可以用口器后的腔道包覆住。
斯托卡大骂格雷格怪物,一边奋力将马的尸体从身体上推开,但剧痛终于让他想起肩膀已经被格雷格撕碎的事实。格雷格的口器一开一合,发出排除空气的声音,特别像小孩磨牙。
以琳此时还在战场的最前线救治伤员,她的位置可能比格雷格他们还要靠前。士兵们早就杀红了双眼,要是看见一个背对自己的人,举起剑刃时根本就不会犹豫。阿因索夫将一切会伤害到修女的人全部杀死,反而是他自己变得伤痕累累,当他满脸血污转身过去带以琳离开时,后者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修女,我们要撤退了!”阿因一把把她扛起来,“这里太危险了,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以琳在阿因肩膀上使劲拍他的后背:“还有许多伤员!”
“别别开玩笑了!”阿因奔跑起来,“倒下的人是救不完的。”
阿因跑了一段距离,正发现一名没有参与战斗的法师,副官非常生气,虽然法师不归步兵统帅管,但战争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开小差。“你这个畜生,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公爵大人一定会处死你的。”
法师吓了一跳,突然看见阿因肩膀上的人,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圣主啊,您找到以琳修女了!快跟我来,方汀公爵已经奄奄一息了!”
“方汀大师?”以琳一听,赶紧从阿因的肩膀上跳下来,“快来带我过去!”
满天箭矢和炼金火炮的战场后方,法师竭尽全力为重伤不起的方汀施展出防御法术,但公爵大吼不许撤退,法师团一旦离开战场,格雷格部队的士气将会跌入低谷,方汀已经经不起再一次怀疑了。
以琳踩着自己的裙子下摆一步一步跑到方汀身边,最后跪倒在地上,小脸已经哭花了。“大师,请你坚持住,我马上就可以用圣术将你治好……”
“有劳了。”方汀闭上眼睛,“我原本还怨恨格雷格把你安排在前线,现在又不得不接受你和他的恩惠,实在是耻辱。”
“有什么耻不耻辱的,”以琳在满是泥泞的小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活着就好了。”
格雷格扯掉斯托卡的左手手臂,断臂在半空划过一个弧度,落在一名狮卫士兵的头上。斯托卡奋力运用起血红色的法术将马尸和格雷格一起震出去,格雷格翻转半圈稳稳落下,并将两条黑黑的手臂扎进地里。还躺在地上的斯托卡觉得后背奇痒难耐,赶紧一个打挺跳到别处,回头一看,两只指尖尖锐的黑手还在摇来晃去,企图抓住些什么。
格雷格把手抽回来,面部慢慢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倒刺也缩回体内。黑魔法强大而蛮横,但将身体抽空的虚无感让格雷格感到恐惧,不得不暂时停止施法。斯托卡已经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害怕而逃跑了,格雷格这么想着,再一次冲入战场奋力杀敌。
战况胶着无比,所有从开始战斗到现在的士兵已经非常疲惫了,执着长剑的手好像不再属于自己。斯托卡紧紧按着不断流血的手回到自己的军阵中,发现阵线往往主堡的方向退了几米。法卫人由于体力不支开始徐徐后退,狮卫士兵还来不及松口气,耳边就传来了压抑的隆隆声,法卫骑兵冲过来了。
法卫人根本不止两千人,他们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窥视战机已久,终于在快要睡着的时候等到了肯特将军亲自发出的信号。法卫骑兵几乎倾巢而出,蓝色的甲胄连成一线,如同对着海船怒吼的狂暴海啸,连法卫步卒也不得不向战场边缘奔逃躲避。
“顶住冲锋!”斯托卡用独臂举剑指挥,“赌上狮卫的尊严!看看那些屁滚尿流的懦夫,难道你们要与他们为伍吗?”
老伯爵下完令、听完狮卫士兵们振奋自己的怒喝后,便转身离开了。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支精疲力尽的部队可以挡下法卫骑兵的冲锋。他叹了口气,自己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学年轻人那样出城迎战呢。
“撤退!”
斯托卡一愣,虽然自己已经失去了胜利的信念,但还不至于撤退偷生,他愤怒地转过身去,就要破口大骂:“是哪个懦夫——”
“法卫骑兵,和我撤退!”
下令的“懦夫”不是别人,正是格雷格·肯特。战场中央的格雷格一脸惨白,大力挥舞手臂,命令刚冲到一半的骑手停下。斯托卡惊得张大了嘴巴,他艰难地爬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察看战场的情况,希望能从土尘飞扬的空间里发现法卫正在惧怕的东西。
战地的东侧,白色的战甲披泽着圣光,以超越一切生物的速度飞向法卫人停滞的骑兵阵线。在斯托卡的眼里,他们就是天神降世,一个个都英勇无比,满面红光。伯爵再也忍不住了,就在这群天神一头撞进敌人的侧翼时,斯托卡发出了这数月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欢呼。
“格雷格·肯特,伪王的走狗!”圣主的援军将领、塞缪尔·文迪放声大笑,“在下塞缪尔·文迪,前来报答您与吕讷陛下的不杀之恩!”
圣主骑兵把来不及转向的法卫人冲得稀碎,倒下的战马被拦腰踩断,长枪戳开他们的喉咙。
格雷格破口大骂,诸位听客,如果您身边有可爱的孩子,现在该把他们的耳朵捂住了。这次的文迪男爵再也不是什么只统领五百人的小爵士了,他带来了国王陛下亲自调给他的一千名圣主骑士,威风足以席卷整个战场。
文迪不是亲自拼杀的好手,便待在全军最安全的地方指挥战斗。格雷格差点被单独包围,一边杀退从背后包围过来的圣主骑兵一边向法卫营地靠近,直到重整态势的法卫部队前来护卫。
文迪绝不恋战,他看到格雷格溃退就掉头靠近邓洛可庄园。虽然他只参战了短短的半个小时,穿越一片狼藉的战场时,犹如一支百战百胜的王者之师。
“真是一次成功的突袭!”斯托卡用那只完好的手臂与文迪紧紧握手,“如果你能够来得再早一些,我们就可以一举击败格雷格。”
这样的赞扬让文迪听起来非常不舒服,不过斯托卡毕竟是长辈,一介男爵的文迪只好装出笑脸:“大人说的是,不过格雷格诡计多端,还是谨慎为上。”
斯托卡有些失血过多,只能跪着就地接受医生的治疗。老伯爵的断手被几名士兵从战场上捡回来,斯托卡比了比,摇头说这并不是他的手臂。
“我真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支援我的部队,而且这个人不是邓洛可,也不是陛下,而是文迪男爵你。”
文迪忍住想要骂斯托卡的心情,接过那只不知名的断臂。“我被释放后便一直寻找复仇的机会,当我得知格雷格掳走了拉迪兰主教后,我猜想他很快就要发动进攻了。”
“谁?”斯托卡瞳孔一缩,“你说格雷格掳走了谁。”
“红衣主教拉迪兰。”文迪叹了口气,“您没听错,这个魔鬼已经远比大主教强大了。”
斯托卡的眼神黯淡下去,口中念叨着一个名字。只有文迪男爵听到了。“我听说您的儿子已经逃到了安全地带,请伯爵大人无需担心。”
“那个蠢儿子死没死都和我没关系!”斯托卡骂道,“可我的孙女和孙子都是无辜的,只要他们还活着……”
“看来这就是您急着想要突围的原因了。”文迪摇头,“振作起来,斯托卡伯爵!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守住邓洛可庄园。在这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出去寻找您的亲人。”
与此同时,格雷格也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法卫的营地。被完全治愈的方汀和一众爵爷并排站在一起迎接将军回归,他们看上去并没有战败的气馁和失落,和如同丧家之犬的格雷格完全相反。
格雷格被惹怒了:“你们是想嘲笑我吗?”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的将军。”一名爵士笑道,“我们原本还在抱怨您把修女带到前线实在愚蠢至极,不过当我们收到伤亡报告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愚蠢的是我们。”
格雷格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一名传令兵跑来,又把刚才报告给将领们的情况说给他听。“大人!我实在不敢相信,如此胶着的战斗,我军仅仅死亡了三百人,这全都是以琳修女的功劳!甚至连我们的战马也被她救活了!”
格雷格听得惊讶,但他还是把脸板了起来:“让修女给你们收拾败局?真是好有出息,爵爷们!”
爵士们哑口无言,败仗就是败仗,不能因为伤亡小而忽略它。“这场战斗是我的失职,”格雷格向所有人道歉,“我没有料到圣主方面会派出援军,自大地以为敌人已经被孤立。下一场战斗,我希望我们的斥候成为主角,确保敌人的数量不会增加。”
格雷格说完就立刻进入伤兵大营,当然他不是去察看手上的士兵的,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营地中间的黑色倩影,一把就把她拎起来:“停止治疗,你这个蠢货!”
以琳没有回头,背对格雷格跪坐在地。看着她极力压抑自己耸动的肩膀,格雷格就知道修女已经非常疲惫了,这一营地的伤兵都是她来不及救的。
“给我回去休息。”格雷格站在她的身后下令。以琳没有听他的,反而站起来继续释放圣术,即使她身负圣痕,双手之间的光芒也仿佛风中的残烛。
“以琳!”格雷格紧紧抓住修女的手,这次黑魔法师完全没有被圣术影响,以琳可以感受到他强硬的力道和炽热的温度。“你看到了吗,我可以在你的圣术里随意使用黑魔法。你太累了,现在,听我的话,回到你的营帐里,去像个猪头一样打呼噜。”
格雷格希望用这样的话能逗笑以琳,修女虽然听了他的话从营地离开,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格雷格一眼。
格雷格稍后走出营帐,向以琳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他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火了。”
“如你所说,将军。”
格雷格发现旁边有人,是他的副将阿因索夫。阿因一脸怒容:“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您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让以琳修女上前线的。当时我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修女甚至想要救助那些狮卫的敌人。”
格雷格点点头:“像她会做的事情。”
“但是!”阿因激动得向前走了半步,“随着战斗深入,修女知道救治只会带来更多的伤亡,那个时候,她不得不单单救助法卫人了。这样做的修女,难道还算是仁慈、博爱的吗?让她这么做的你,难道不算是逼迫教徒破戒的魔鬼吗?”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使用黑魔法,并非恶毒的黑魔法师,我甚至敬仰你,认为你是战士中的榜样。可我现在发现我错了。”他摘下自己的头盔。“你为了胜利,竟然会去迫害修女,不是我所理解的战士之道。恕我失礼,这是一场不义之战,我不想为此战斗。”
阿因索夫把头盔留在了格雷格面前,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看来他是要离开营地,放弃战斗了。格雷格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长剑。他已与佩剑默契无比,以至于抽出之前根本就没有碰到剑鞘发出声音。
阿因索夫没有回头看格雷格,他以为格雷格正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忽然他全身大震,一柄血红色的剑刃从阿因心口刺出,接着被快速抽回,鲜血从心脏和伤口中迸出,在阿因身前的地面上泼染成画。
“格雷格·肯特……”
格雷格把手伸进阿因索夫的伤口里,抓住那颗已经受伤的心脏。他从阿因背后把脑袋凑近,沙哑的嗓音令人不寒而栗。“你是我的副官,阿因。你知道我军所有的战争配置、输送路线,你觉得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营地吗?”
“你这个魔鬼!”阿因想要回身反击,格雷格一手扭断他的血管,把心脏捏扁抽了出来。阿因索夫“唔啊”一声倒在地上,眼中的光彩渐渐消失。
年轻的副官并没有死绝,他还有一些意识,当格雷格想要把他的尸体踩在脚下的时候,阿因突然撑紧肌肉抓住了格雷格的脚踝,后者吓了一跳,直到看到阿因那放大的瞳孔才放下心来。
格雷格把阿因的手腕割断,从自己的脚踝上扒下来扔在一边。他甚至不想处理尸体,在危机四伏的战地,副官遭受敌人的刺杀,完全是正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