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官衙大堂。
都指挥佥事许显纯斜靠在圈椅内,拿着一个玉质小锉漫不经心的修理着指甲。
京城原有禁军卫所四十八处,洪武十五年太祖改制,建立十二亲军卫,锦衣卫乃其中之一,下辖十四个千户所。
除去在京外办事的六位千户,剩余八位此刻都在许显纯下首端坐,默默地喝着茶。
整个大堂里只有抱着档案的文吏们跑来跑去的声音,这个无孔不入监察天下的情报机构,如今正在全力运转。
“报!”
一名锦衣卫小旗快步冲到堂下单膝跪地,双手托着张墨迹都未干透的宣纸呈给了许显纯。
“念。”许显纯没接,继续锉着自己的指甲。
“三月二十日夜,京师外城有千里火现,据各地卫所回报,保定府亦有人发射千里火作应。”
“又报,除河间府得见,信息南下,沿真定、顺德、彰德至开封府后分作两路:一路走南阳、襄阳、德安至武昌府;另一路走徐州、淮安、应天至苏州府。”
“保定?还有武昌和苏州?”许显纯思忖片刻后,直接下令:“前、后、左!”
堂中三位千户起身秉手齐声道:“属下在。”
“你们自带人手,即刻出发分别沿路探查,务必将这三条线捋清楚,倘有遗漏后果自负。”
“属下领命!”
才下完命令又有一名小旗奔至堂前,不等他说话,许显纯便开口道,
“直接念。”
“十名强人在刑讯后已招供,他们此番袭击通宝钱庄,是为夺取张大鲸所有的罗摩遗体,消息由崆峒紫青双剑提供;另,紫青双剑已至大同府,不日即将入京。”
“张大鲸?”
听到这名字许显纯有些头痛,通宝钱庄能把生意做的这么大,其背后也是有人的。
魏忠贤的驭下之术,财、权、武三者各行其道泾渭分明,他这个干儿子已算是对方最为信赖的人之一,也只敢涉足其中的两项。
“中、右。”
“属下在。”又两位千户起身。
“你们去找张大鲸,事情要说明白…呃,不可蛮横,客气点。”
“属下领命。”
“等等。”这两位千户方要离去,突然又被拦下。
锦衣卫有十四个千户所,这里面鱼龙混杂,有皇帝亲赐的出身、有厂公七拐八弯的亲戚、以及各式各样托关系走后门进来的。
这些人,级别较高的甚至可以坐上千户、同知的位置,但也只是挂个职位领饷而已;所以他们大多被许显纯安排进南司,或者一些不重要的卫所里。
而前、后、中、左、右这五所,乃是锦衣卫最为精锐的人手;每一所里,自百户起的人员调动都由许显纯亲自任命。
这是他的嫡系,能力毋庸置疑,但这群人是个什么脾气他也再清楚不过,嚣张跋扈之辈都算是里面的良善人了。
许显纯的目光扫过大堂内剩下的三位千户,回想平日里这三人的表现,最终念出个新名字来,
“陆千户。”
“卑职在。”一个容长脸儿上留着短须,年纪有三十许的人赶忙起身应答。
“此事就劳你跑一趟,先把事情讲清楚,对方若是同意你就带些人手护他安全,若不同意那便罢了,别因此事恶了双方关系。”
“卑职明白。”
“好了,去办吧。”
待陆文昭离去,许显纯又对着前两人重新吩咐,
“黑石为了那具死尸先后两次大动干戈,东林党这是要干嘛?笼络江湖武林?通宝钱庄的事你们不用管了,去查查这几年的江湖动向。”
……
城南裴宅里,众人正在整理带来的违禁品,那是三副黑漆鳞甲。
除去兜鍪外,铔鍜(项圈)、肩吞、掩膊……等等一样不缺,全甲有三千四百六十七片甲叶,重三十二斤。
现在正是半斤八两的年代,陆大有拎着铁甲试了试,差不多是后世一袋标准面粉的重量。
“嚯,穿上它还能跑几步路?”
“一路上提心吊胆,这东西算是白拿了。”在听过陆大有的计划后,常永松也觉得实在是没啥风险,根本用不上这东西。
“不不不,不白拿。”陆大有摇摇头,
“有了这玩意儿,咱们还可以再挣一笔外快。”
常永松刚要询问,屋门就被裴纶推开,看他面带喜色,显然外出折腾了半个上午还是有收获的。
“找着了,他们住在外城,租的房子。”
“左右可有空房?”
“右边就是,我已经叫人给租下了。”
“干得漂亮,裴大哥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啊。”陆大有称赞完,看看众人又继续说道,
“今天好好休息,明日的活儿可不轻松,等新邻居出门了,咱们替他好好翻修一下地面。”
七万两黄金即将到手,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即便是杨志涛,因为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也不免有些兴奋。
高兴过后,常永松又不免有些担忧,询问道,
“大头,你找人时没留下什么手尾吧?现在又是东林党又是锦衣卫的,这么多人掺和进来,回头若是让他们发现了什么,这钱拿在手里可就太烫手了。”
“放心,我没用衙门里的渠道;京城里每天打探消息的人海了去了,有专门吃这碗饭的;买卖双方根本不见面,事后最多查到他那,根本不知道咱们是谁。”
“哦,那就好。”听了这话,常永松放下心来。
“哎,裴大哥,你知道张大鲸吗?”陆大有询问。
“那是自然,京城首富嘛,怎么着?你和他有亲戚啊?”裴纶开起了玩笑,拿出一支烟卷点燃。
“你有办法联系他吗?”陆大有追问,
“他现在有危险,黑石盯上他了,你说这个消息能从他那换多少钱?”
“黑石通常只刺杀官员,怎么就盯上他了?你这消息准吗?”
见裴纶疑惑,陆大有解释道,“消息肯定准,至于原因嘛,都是为了罗摩遗体,他们当初杀张海端一家也是为了这东西。”
“罗摩遗体?东林党要这玩意干嘛?”裴纶一时间产生了和许显纯同样的疑惑。
“这……外人上哪知道去?”
陆大有也不解释,继续说:“他们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能不能通过这事儿,再挣点银子。”
“你说要是把这消息卖给张大鲸。”
说着陆大有又拍了拍桌子上的铁甲,“同时还承诺保障他的安全,那……”
“那向他要个五十万两,应该不过分。”裴纶吐出一口青烟,缓缓说道,
“但这事儿麻烦,张大鲸背后是厂公,若是缺人手犯不上找外人;而且和他接触,也得多隔几层人,免得事后被查出来。”
“我姑且试试吧,能成咱们就多赚一笔,不成就离得远远的。”
……
张府,后花园。
因为这里曾挖出了几眼热泉,经能工巧匠一番因势利导,即便是寒冬腊月的的时节,园子里依旧百花盛放,争奇斗艳。
金钱的力量很强大,有时甚至可以改天换地,一如这眼前的盛景。
可有时,它们又只是堆破铜烂纸……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张大鲸又一次发出那句感慨:“只要能把双腿还我,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此时,管家匆匆来到后花园,对张大鲸禀告道:
“老爷,有位叫陆文昭的锦衣卫千户递贴求见。”
“锦衣卫?”张大鲸神色莫名。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下半身,稍稍犹豫后回复道:
“就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外客。”
片刻后,管家回来递上一封信,言道:“那位陆千户说,有人要对老爷不利,见或不见请老爷看过信后再做决定。”
张大鲸接过信封,直接扔进了池塘里。
“去账上支一千两银子给这位陆千户,替我谢过他的好意,然后就让他回去吧。”
张府门外,陆文昭正带着一群人等候。
其中有个小旗对旁人嘀嘀咕咕,说着些诸如“好大的架子”“待会进去后定要他好看”之类的抱怨,通宝钱庄与魏忠贤的关系这些底层并不清楚。
这时管家出来,先是对着陆文昭好一番感谢,然后又递上了银票,却不提入府之事;陆文昭就明白,人家这是拒绝了。
“那就不打扰张庄主养病了,沈炼!”
“大人。”一位精悍的百户连忙上前听令。
“给大伙分分。”陆文昭把银票丢给对方,“还有,让你手下那个小旗管好自己的舌头!”
“卑职遵命。”
“行了,撤吧。”
在张府门前围着的一群人,转眼就散了个干净。
管家见此便回后花园,向张大鲸复命,说完后稍微犹豫,还是开口询问为何不把锦衣卫留下。
虽说府中雇了不少江湖好手,但他们应付寻常人还凑合,若是遇上像前几日劫钱庄的那种,根本就靠不住。
这位管家跟随张大鲸多年,府中的事基本都知道。
“老爷,紫青双剑不日就要进京了,家里的人手实在是……老爷?老爷?”
管家上前推了推他,对方这才回过神来,
“嗯?哦…你看着办吧。”
管家见此也只得叹了口气。
传闻罗摩武功乃绝顶神功,谁学会了就可以称霸武林,所以几百年来这两截遗体在江湖上被抢来抢去。
可究竟有谁练成?没人听说过。
罗摩当年为进宫说法,自愿净身;但其遗体却无丝毫残缺,大家都推测这功夫可再生造化。
因此,争夺遗体的除了江湖武人,连张大鲸这样的也加入了进去……
眼下,半具已经握于手中,另外半具也很快就会被紫青双剑送来,这几日里张大鲸时常恍惚走神,心里是忧喜半掺。
让他欣喜的是,折腾了多年,两具遗体合二为一总算看见了希望。
而挥不去的忧虑则是,罗摩的武功真能帮他长出双腿吗?即便可以,以他的资质和年龄,还能练得成这套功夫吗?
甚至刚才管家说道锦衣卫时,他都会产生联想。
如今的锦衣卫都是厂公的人,厂公是不是也知道这事了?若罗摩内功真的那么神奇,那它对厂公也有用吧……
转眼,太阳西沉,一天的光景就这么过去。
外城,西南位置,在一座二层小楼顶部,有张小木桌支在瓦片上,桌上摆着炒蚕豆、烟熏猪头肉、油炸花生米等佐酒小菜。
木桌旁的房脊上坐着四个人。
其中有三个人,时不时伸出空闲的手,不拘抓到什么,看也不看直接就往嘴里塞。
而他们的另外那只手,则各自紧握着副千里镜,瞄着同一个方向,那是在五条街外的某间小院。
“哇哇哇,那个婆娘的蜡烛里掺迷烟了……”
“倒了!快看,她男人倒了!是要谋杀亲夫吗?”
“大头,你能不能安静点?”
“对啊,裴大哥,咱们是来踩点的,不是来看戏的,麻烦你多看看他们脚底下的砖。”
“嗯?”
裴纶放下千里镜,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陆大有和常永松,见他俩一人抱着油炸花生米的碟子,另一个抱着炒蚕豆的碟子。
“别跟我说你俩没看,我就不信数砖头,会这么下菜!怪不得我摸索半天,只摸到了大肉片子,你们太过分了。”
“诶!快看,黑石的人来了。”陆大有一句话,让裴纶又赶紧把镜子给端了起来。
……
屋窗大敞,一位妇人正在灯下为她的男人补鞋。
院子里突然进来许多蒙面之人,为首的有披着彩袍的老者,有看似落魄的中年人,还有个年轻妖媚的女子,三人直接进了大屋。
“是她吗?”落魄中年人向彩袍老者询问。
“脸可以变,那份气度可变不了。”
“气度?”年轻女子此时莫名变得尖酸刻薄,直接开口嘲讽,“我只看到一个黄脸婆在灯前补着破鞋,这算什么气度?”
她缓缓靠过去,看见对方摆在桌子上的辟水剑,伸出手想要去摸,可最终还是不敢这么做。
中年人显然不愿意搭理那年轻女子,只和彩袍老者做着交流:“你说的对,血腥味儿还在。”
彩袍老者仔细端量着那妇人,缓缓说道:
“杀气变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