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以戈矛弓矢为事，津门九河，流淌的是武人的血。

一座老式四合院，屋檐瓦片爬满青苔，滴落露水。

清晨阳光洒满了院子，青石板上凹凸不平积洼着水迹，地上有凹陷的脚印，日积月累跺出来的。

木人桩、沙袋、石锁整齐摆在突出的屋檐下，武器架上十八般武器和奇门兵器流过冷光。

水池子里打上了井水，院子的主人在软暖的清晨以冷水洗脸。

老式收音机打开，80年代的老歌尘埃一般从音孔里飘出来。

“心里边，从前梦一点未改变

今天我，与你又试肩并肩。”

空漠的歌声中，响起冷脆似鞭的挥拳。

院子主人，七十六岁的老人。

站成三尖正的架势，寸打寸拿的一套通背拳轻巧打出，袖摆震荡空气发出“啪啪”的声响。

不论寒暑，清晨五时冷水洗脸，院中打拳半个时辰。

李闯六岁随家父习武，后来打遍津门全国，又后来武馆收徒授学一生的武术和品德。

这样晨练的习惯，保持了七十年。

拳势一收，冷脆的劲道收放自如。

李闯挺直着瘦削却如豹子一般的胸板，走到弄子里喝粥吃包子。

“李师傅这身板倍儿好了。”早点摊的大姐在这里十年了，觉得她老了，李闯一点没老。

“过奖。你家老爷子前段时间中风了？”

“嗐，这不手术出院半个月了，六十岁的身子骨还不如您，总觉得累，干点活就拾不起个儿。”

李闯笑了笑，皱纹挤在一起像院子里凹凸的青石。

“等有空了，带老爷子来我这练太极，修身养性，祛病延年。”

李闯是全国有名的武术家，当过好莱坞的动作指导，年轻时候都不用收徒，五湖四海的人挤破头来拜师门，钱根本不是头等的事儿。

早点摊的大姐惊喜了下，一叠声感谢，强硬的免了早点钱。

李闯摆摆手。

习武之人，从不看重身外之物。

老屋子的门打开透风，厅堂里摇椅吱呀摇晃。

到处的架子上摆满了奖杯奖牌，几乎全国能说出来的武术荣誉，都摆在了这里。

老旧收音机依然放着七八十年代的老歌，电视机上放着水浒的戏曲，说林冲携刀误入了白虎堂。

“习武不练心，就是优柔寡断的莽子。”

看了不知多少遍水浒，发出不知多少次这般有些矛盾的评价。

李闯浑浊的眼珠子咕溜一转，撇过架子上几张黑白的照片。

他的父母家人都死了，唯一的女儿在国外做医生，嫁了老外生了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

也很孝顺，逢年过节从不少钱，但就是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回不来。

他也不缺钱。他也不知道缺什么。

李闯的眼睛看向天空，空阒了那么一瞬，好似死掉了血凉了，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烟消云散。

片刻。

他又看水浒，喝茶，不时评价几句。

“啪——！”

四合院的门踹开，一条裹着运动裤，坚实有力的腿杵在空中，铜浇铁铸般。

武人和武人。野兽和野兽。

总能靠着气味嗅出是趴着来，还是磨牙吮齿的来。

李闯躺在摇椅上，眼睛一亮，枯瘦的手臂按住椅把，筋节贲凸。

“什么事？”他站起来，踩着老布鞋跺出门槛，震起一圈灰。

“踢馆！”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冷声，面容看不清，露出一抹勾起来的嘴角。

“看你三十啷当岁，来找古稀老人的场子？”李闯这么说着，腰背却如见风的旗子一样扬起来。

“津门鬼李闯，拳脚刀剑如鬼，越老越鬼。这么个人铁一样站在面前，谁敢说老？”

男人黄色鸭舌帽压低，脚步踏出，手掌并成刀状上翻，切在胸前。两条膀子贯着劲道，如同蓄势待发的卷鞭。

“绵掌翻子拳？哪家的门生？”

翻子拳盛行津门，津门武术，李闯练得炉火纯青。还活着的翻子拳武师，他睡觉都能点出来。

男人也不说话，提步咬上来，削手疾进。

翻手探出，如同撕咬的毒蛇，男人的手掌削来，直直朝李闯的脖颈连接处落去。

翻子拳拳势讲究快速勇猛，与津门武术如出一辙的以寸劲见长。

这一翻掌手刀下来，足以劈开灌注水泥的实砖。

若是在脖颈连接之处打实了，给大脑供血的大动脉被劈到，轻则也是当场晕眩过去，重则恐怕动脉撕裂，当场就得一命呜呼。

李闯并没有退后，肩膀放松，通臂一甩，在短促的发力距离内，拳背打在男人的手腕上。

“啪——！”

拳掌相接，之间的空气爆裂乍响，如同金石相撞。

“好，不愧是通背名家。好一个力道如虎的寸打翻手拳。”

李闯的寸劲翻手拳发力距离比男人短，却打住了男人的砍掌。

七十六岁的老人了，眼中显露出返老还童般的兴奋。

几十年了，李闯觉得血没有这么热过，热得他想要脱衣服，热得就算他被烧死也不可惜。

男人摆出翻子拳旗鼓势的出门架子，双手一上一下，贴在太阳穴落在腿间。

绵掌翻子手法多变，虚实莫测，真正厉害的是反手关节技。

气沉丹田，绕步咬上。

男人此时真正如一条要绞碎人骨头似的蟒蛇，紧缠上来。

李闯站定脚步，通背的扣拳掸手齐出，如同猎人以棍棒敲打蟒身一般，打落男人的拳掌。

“啪啪啪啪——”

接连的拳掌交击，爆发出凛冽的声响。

男人越缠越紧，李闯眼睛一转，瞅准了机会架势一改！

他双手打开，手指捏住男人的双臂，柔身拧腰，如同飞鸟钻出丛林一般轻巧。

随后他顺势迈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左脚侧向前方，右足跟提起，直臂打开蓄力，以腰为肘猛地握拳打出。

刚猛凶悍的一拳轰在男人的太阳穴上。

“咔吧——”

脑袋在雄浑劲力下扭转。

随着骨裂的声音，男人闷哼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跌倒在地。

“哈哈，哈哈……”

男人的脖子扭转着歪在地上，帽檐阴影投在脸上，看上去阴森森的。

“这一拳没要你的命，不要碰一个老人的瓷吧。”

李闯低眼看着他，微微喘着粗气。

毕竟是上了年纪，体力不如当年远矣。

可他对襟褂子敞开，露出瘦削的胸膛，颇有酒酣胸胆的意味。衰老的心脏咚咚狂跳。

要承认一件事，久违的比武，他很过瘾。

“哈哈，”男人依旧歪着脑袋笑，“本以为能缠死你，没想你使出鹞子穿林的奇招，又接了拳开山炮。”

“津门李家拳脚如鬼，诡异莫测，果真名不虚传。”

“服啦，拳脚我不是你对手。”

男人低低地笑，整个人像撞散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

李闯这时眯了眯眼睛，觉察到不对劲。

很诡异。

“不服拳脚，我这里也有兵器。”李闯冷声。

“咔……咔……咔！”

男人的脖子猛地一下拧正了，脚掌贴在地上，四肢关节像是在瞬间被充了气的气球，扭曲的立起来。

他整个身子就以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被提了起来。

“好啊，再来过。”

男人凭空探出手去，对准武器架。

架子上的一杆长枪嗡嗡震动起来，而后猛地掠出，“嗖”地入了他的掌中。

李闯浑浊的眼珠子猛颤。

“这个人，怎么回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