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十八分,洛杉矶机场,航站楼西侧二楼麦当劳。
凌晨的麦当劳是个安静的地方,偶尔会有人提着行李箱匆匆路过,留下并不清晰的脚步声。但安静也只是相对的,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在杜少陵的耳朵里,比如除了眼前这个正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男人的面孔被埋在络腮胡里,长得倒也算是英俊,穿着相当显眼的夏威夷风格橙色花衬衫和破烂已经到发黑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人字拖,一头金色的长发根本没有打理,油得像是能挤出一整瓶油来,俨然一副标准美国流浪汉的打扮。
或者说他就是专业流浪汉,毕竟他现在正风卷残云地消灭着眼前的汉堡和可乐,饿得像是好几天没吃饭,而且就杜少陵见过的流浪汉而言,大部分也比他穿得像个人一点。
“Oh,我最亲爱的兄弟,fortunately is you……”
男人表示着感谢,吞咽的动作加上奇怪的中英混杂的说话方式,让杜少陵根本听不清楚。而且他根本没有停止疯狂进食的动作,现在已经开始准备吃第三个巨无霸汉堡,顺便还消灭掉了两杯超大杯可乐。
“别最亲爱的兄弟了,”
杜少陵看着眼前的男人的打扮忍不住叹了口气,
“芬格尔·冯·弗林斯,你这是到垃圾场体验生活去了,还是去哪个战场当雇佣兵去了。”
“我艹他妈的,还不是因为施耐德教授那个臭老头!”
被叫做芬格尔的男人义愤填膺地骂出一句标准无比的中文国骂,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餐桌,惊得柜台后面打瞌睡的服务员探出头来。
“骗我有个暑期项目能补学分,转头这臭老头就把我扔到亚马逊的原始混血种部落里,让我研究封闭环境的混血种临界血限情况,淦他娘的,那个部落长老觉得我是天选之人,刚进部落没几天就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
“这不挺好的吗?毕业出路都给你找好了。”
杜少陵对着服务员摊了摊手,又耸了下肩表示抱歉。
“靠,我堂堂九尺男儿怎么能接受买办婚姻!况且他女儿两百多斤!走路都带风!胳膊比我腿还粗!我果断给拒绝了,结果被他们吊在树上三天三夜!我淦他娘的,要不是运气好碰到几个野生探险家把我救了下来,不然我这条好汉就要折在那了。”
芬格尔一边描述一边喷着汉堡渣子,
“我算是想明白了,施耐德教授就是不想给我混学分,才想出这么个损招。”
“不是,你还没毕业啊?”
杜少陵这才反应过来,无语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都把你降成E级了不让你毕业,还留着你在学校白吃白喝啊?”
“废话,能毕业我还至于为了学分拼死拼活么。”
芬格尔终于消灭完了第三个巨无霸汉堡,满意地打了个响嗝,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塑料椅上,
“不亏是我同期入学的兄弟,这顿饭请的太扎实了,幸亏是你,别的执行官可能都不会我当人,随便一包泡面就把我糊弄了。”
“可不是么,”
杜少陵叹了口气,
“换成别人,可能更多会把你当成底层农奴,顺便塞给你一罐廉价狗粮,毕竟从A级的天才学生降成E级的超级废柴,整个卡塞尔学院就你独一份。”
“我靠,不亏是你,比喻得太贴切了,中文果然博大精深,我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比喻。不过听说学院的管理层正在考虑把我降到F级,以后我可能连农奴都做不了,要成装备部的实验牲口了。”
芬格尔忍不住地赞同,顺带还热烈地鼓了鼓掌,
“这回我就当你的小弟了,说吧,这次臭老头又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肯定很麻烦,不然怎么会派我们这对黄金拍档出场。”
“麻烦倒也不见得,但老头是让我顺手把你带上,毕竟你这个身无分文的情况,大概率是要一路乞讨回芝加哥,即使没饿死在路上,哪怕到了学院可能都开始欢度圣诞了。”
杜少陵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给你个中肯建议,毕业了也别当执行专员,你现在这废柴状况可能出一趟任务就折那了,还是找个热带国家当个驻地事务专员,喝着香槟,搂着美女才更符合你的生存哲学。”
“太有道理了!”
芬格尔对着杜少陵比了个大拇指,
“废柴有什么不好的,废柴才能活得久,鬼才愿意进执行部当社畜!”
杜少陵苦笑了两声没接话,转头看向机场航站楼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是昏暗的低云,几架庞大的波音客机卷着浓密的灰尘,沿着荒芜而狭长的飞机跑道缓慢移动着。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在机场航站楼或是火车站候车厅度过了,执行官的行程安排紧张到都没有空让他去旅馆好好睡上一觉,更多的时候都是蜷在机场或是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某张长椅上随便对付一下。
老实说杜少陵倒也不在乎,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工作的一部分,毕竟靠着这几年的奖学金和执行部的薪水,他才能在家庭条件并不富裕的情况下,帮着攒够自己妹妹的医疗费顺带还送进老家最好的私立高中。杜子夏倒也是个乖孩子,生活学业上根本用不着操心,偶尔通电话的时候反而还会逗自己的老哥开心。
抬手看了眼手表,距离登机还有一点时间,芬格尔吃饱喝足已经开始靠在椅子上打鼾,略显烦人的呼吸声在并不大的空间里回响着,杜少陵左手支撑着额头,右手点开手机的通讯录,无聊地翻看着自己已经看过无数遍的通讯录。
思绪随着轻微的触屏反馈,以迟缓而又不情愿的姿态潜进手机的通讯录,钻进那些繁复复杂手机号码与代号中,这些号码代号有的人还在使用,但有的却也再也打不通了。执行官的伤亡率就是这样,每天都有A级以下的死亡报告送到执行部的办公室,导致分派任务的情报官巴不得把一个执行官掰成五个人来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也逐渐昏沉起来,恍惚间像是听到有人在低声唱着歌。
歌声并不清晰,听起来像是女孩的歌声,似乎是来自于航站楼之外,杜少陵半闭着眼,他还在等着诺玛把资料发到手机上。可是脑子却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不自觉地想到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和远处被折断的巨大残剑,想到匍匐的人群缓慢向上爬行,瘦小的银白色古龙居于断肢堆积起的尸山上,不断地张嘴咬断企图靠近她身旁之人的脊椎。
不对,杜少陵猛然惊醒,是自己这段时间疲劳过度吗?不然他怎么会没由来地想到这些根本不可能见过的画面。
为什么会有女孩在唱歌,杜少陵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是在洛杉矶的国际机场,时间更是迫近天亮的凌晨,航站楼之外只可能有调度车的引擎声和警报声,为什么他只能听到那个并不清晰的歌声,其他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一般。
他努力直起身子,再次看向航站楼的落地窗,窗外夜色浓稠到像是黑色墨水,两轮巨大的月亮悬挂在天空的中,仿佛夜幕的双瞳正凝视着自己。
整个洛杉矶机场的飞机跑道都被惨白的月色笼在其中,刚刚还在移动的好几架波音客机这会儿却突然都停在原地,庞大的机身被月光拉扯着投下好几片阴影,一个女孩就这么站在跑道中央,微微仰起头,看着位于航站楼中的杜少陵。
杜少陵转头看了眼四周,芬格尔还在打着鼾,柜台后的柜员还在打着瞌睡,远处机场指挥塔的顶部红灯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仿佛整个空间能够活动只有自己。
不对劲。
杜少陵这么想着,但是不敢随意乱动,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呼吸都受到了阻碍,此时自己的周围空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颤抖的寒意。
女孩的面庞沉在阴影里,并看不清楚她的具体长相,赤着一双惨白的玉足,不太合身的白色连衣裙和那一头几乎要垂到地面的银发在微风中缓缓摆动着。杜少陵看着她的体形,推测应该和自己那个远在国内的妹妹一般大,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会站在飞机跑道的中央,而且所透露出来的气质仿佛已经孤独了几千年一般。
杜少陵努力站了起来,走到落地窗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女孩,女孩也相当默契地看着他,两人就这样站着,仿佛两具不会移动的雕塑。
“还给你。”
女孩沉在阴影里的嘴唇动了动。
明明距离这么远,但是杜少陵却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还给我什么?”
杜少陵没有明白女孩在说什么。
“我会还给你的。”
女孩慢慢抬起头,那张脸逐渐暴露在惨白的月色下,但是双眼所在的位置却是一片漆黑,仅有一点黯淡的黄金色在其中若隐若现地闪着。
杜少陵刚想接着说话,但耳中却如同雷霆般地闪过一声刺耳的铃声,身体不由自主猛地一震,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嘶……”
强烈的痛感让杜少陵惊醒了。
桌子上的手机正不停地震动着,机场调度车的引擎声传进他的耳朵,机场的喇叭正在播报前往芝加哥的航班即将登机的通知,落地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日出的亮色。
“做梦了?”
杜少陵捂着刚刚撞到桌面的额头,
“靠,果然是加班太多了,稍微放松下精神就会睡着。”
他费力地抬起手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梦中的他离开了座位站到了落地窗边,但实际上只是他的头撞到了餐桌上,甚至连屁股都没有挪动过。
“你到底加班多久了?这样也能睡着。”
芬格尔闭着眼睛问,
“果然执行部的社畜当不得,没死在屠龙的战场上,也会死在加班的途中。”
杜少陵揉了揉额头,对着芬格尔翻了个白眼,伸手点亮手机的屏幕,上侧的通知栏跳出了诺玛传来的邮件信息,看来是掐准登机的时间把档案发过来了,生怕自己上了飞机之后的无聊,先把资料发了过来。
“把你的那捆破行李带上。”
杜少伸手拍了拍芬格尔。
“该回芝加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