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舍罗被杀的消息传来,苏窈君整个人就垮了,成日恍恍惚惚、不事梳洗、不思茶饭,活得行尸走肉一般。
浅浅不住安慰她:“你放心,舍罗已是我大梁都督,野利人杀我大梁官员,劫掠我大梁州郡,这回王爷一定会出兵了。”
不料又过了些日,消息传来,奕六韩上奏太后,准备把苏窈君嫁给迭次部可汗。
浅浅本来准备瞒着三妹,可是晴皎悄悄地告诉了苏窈君,如木雕泥塑般的苏窈君,突然暴起,发狂地往外冲:“是那个野种的主意!肯定是那个野种!”
浅浅正在循儿房中,循儿一到寒冷季节就咳喘,昨晚咳嗽了一整夜,没有睡好。今日一早咳得好些,这会儿刚睡着。
突然苏窈君犹如裂帛般的尖利声音传来,循儿吓得一个激灵,浑身发抖,睁开眼睛,唤了一声:“娘亲!”
浅浅好不容易看着他睡着,见他给吵醒,气得叫过一个侍女:“叫几个侍卫把三妹关进房里!塞上她的嘴!”
“娘亲!娘亲!”循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不住哭喊。
浅浅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循哥儿,娘亲在这里,娘亲在这里!”
循儿体弱多病,浅浅虽然很少亲自照顾,但对这个名下的儿子,还是疼爱的。
尤其是随着年纪渐长,知道自己生育的希望更加渺茫。而且奕六韩对她,从最初的激情和热恋,已经慢慢趋于平淡,浅浅对循哥儿也就越来越倾注更多母爱。
紧紧搂着循哥儿,轻声地安抚拍哄,听着孩子的呼吸逐渐平稳,方才轻轻把他放回床榻。
“是被梦魇住了吧?”奶娘从茅厕赶来。
浅浅将一根玉指摁在下唇:“嘘”轻声叮嘱,“你看着他,我去看看三妹,一会过来。”
推开门,见妹妹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条,浅浅心中一痛,泪如泉涌,忙上前为妹妹松绑,扯掉她嘴里布条:“瑶瑶,对不起,对不起……”
“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心中只有男人,根本没有我这个妹妹!”苏窈君嘶哑凄厉地哭喊。
“循哥儿身子弱,好不容易睡着……”浅浅辩解道。
“循哥儿是你亲生的?循哥儿和你有血缘关系?我才是你亲妹妹!我又要被野种嫁给老头子了,你都不管吗!”苏窈君声嘶力竭地大喊,舍罗之死带来的悲伤也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如开闸之水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
“我没管你么!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了数月,每天又哭又闹,吵得整个院子不得安宁。因为你住在这里,奕六韩都多久没在我这里留宿了?”浅浅终于忍耐不住,厉声怒骂起来。
每次奕六韩来这里,苏窈君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求他出兵打阿部稽。
奕六韩不胜其烦,连着数月都不曾在浅浅这里留宿。
“啊,原来姐姐因这个怨我?”苏窈君忽然恶毒地笑了,满面脂粉泪痕的扭曲笑容,犹如地狱厉鬼,“你自己斗不过野种,被她抢了男人,倒来怪我!我才发现姐姐是个欺软怕硬的,如今野种掌控王府,强势地位无法撼动,姐姐不敢捋她虎须,倒拿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出气!”
“啪!”一声脆响,浅浅一个耳光狠狠甩过去,将苏窈君打得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捂着半边脸颊,不敢置信地望着一向疼爱她的长姐。
浅浅几乎立刻就后悔了,扑上去跪下,捧着妹妹红肿的脸轻抚,心疼得泪如雨下:“是我不好,瑶瑶,姐姐不该打你。你……唉,瑶瑶啊,你明知她狠辣有手段,怎么还要撞上去惹她?我会为你想办法,不会让你嫁给那个老头子的,你就乖乖听姐姐的话,好不好?”
浅浅又是安抚,又是认错,总算把苏窈君哄得安静下来。最后,浅浅许诺苏窈君,帮她去求奕六韩。
然而奕六韩忙着备战,多日都不在府上,就连除夕阖府夜宴都不在。
直到年初一,奕六韩才回府大宴宾客,送走宾客之后,他回到王妃院赴家宴。
刚刚穿过第四进的月洞门,只听风声呼呼,两个小身影一路从石桥打到了桥下,拳来脚往,不分胜负。
奕六韩在池边停住,负手观看:只见衫儿拳风劲急,直朝衡儿面门连击,衡儿左闪右避,避开呼啸而来的拳风。
“王爷……”霏霏嫣然笑着走近,与奕六韩并肩站着观看,“我瞧世子会赢。”
奕六韩微笑道:“衫儿下盘不稳,就看衡儿能不能抓住时机,一招致胜。”
看了一会儿,两个孩子竟然你来我往,足扫拳击上百招未分胜负,奕六韩忽然四处张望:“怎么不见循哥儿?”
“这些日循哥儿嗽疾犯了,妾身便让他在家歇息,不要练武了。”
奕六韩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我也许久没去苏夫人院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霏霏抿嘴笑道,“王爷你看谁来了。”
奕六韩顺着霏霏指的方向看去,竹林边浅浅正指挥着一群人往这边来,那些人或拿着小花鼓,或抱着乐器,一个个走得正急。
“看这阵势,浅浅今晚又有舞蹈献上。”奕六韩喜道。
“看他们手里拿着小鼓,难道是苏夫人早就说过的鼓上舞?这支舞她练了好几年,终于艺成了?”霏霏好奇地念叨。
夜宴开始后,堂上的音乐一变,奕六韩就抬手示意孩子们别吵闹:“苏姨娘要跳舞了,都坐好了。你们看见那些小鼓了吗?苏姨娘要在那些小鼓上跳舞,厉害吧?”
孩子们一看,都议论纷纷,姝儿睁大圆圆的眼睛:“这么小的鼓,能站住吗?”
“会摔下来的吧?循哥儿,你娘若是摔下来了,那可好看喽……”衫儿哈哈笑着打趣道。
循哥儿脸色顿时一沉,低着头往上翻了一下眼睛,射出两道恨恨的光。
宴厅烧着地龙,热气熏得烛光氤氲,仿佛有缥缈的雾气弥漫于大厅。
浅浅穿着一身黑纱舞裙,从朦胧中冉冉现身。
她穿的舞裙是龟兹式样,黑纱抹胸和黑纱裙裤,赤着双足。蓬松的大裤筒,在行走带起的风里鼓荡,远看很像裙子。然而裤脚处却收紧,脚踝系着金光闪闪的铃铛,随着行走而发出清脆的鸣响。
黑纱抹胸下裸露出雪白妖娆的蛇腰,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随着她款款的行走,柔软而有韧性的腰肢,散发出一种优美的韵律,腰臀处迷人的曲线,仿佛流畅的秋水,摇曳生姿,媚惑众生。
音乐一起,她就如灵猫般跳上了一只小鼓。
脚腕上的金铃随之发出悦耳响声,接着,她开始在这十几只小鼓上翩翩起舞。
每只小鼓的鼓面都只有脚掌大小,只够踩一只脚,要在这些鼓上不断地跳跃,随着音乐的旋律,做出各种优美的舞姿,手腕和脚腕的金铃还不能乱响,而是有节奏地响成连绵不绝的韵律,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一身黑纱黑裙的浅浅,在这些小鼓上轻盈旋转,玉臂轻舒,秀足点点,俯仰蹁跹,逸态横生,浓姿百出,宛如一朵妖艳至极的黑牡丹,在空中舒展怒放,金铃声声,满身金光迸溅,耀眼夺目。
一曲舞罢,浅浅刚换下舞裙回来,正要走回坐席,奕六韩在上座招手喊她:“浅浅,坐我身边来!”
王府家宴,一向是奕六韩和苏葭湄并坐上首,两位夫人的席位在下方。
浅浅犹豫了一下,望向苏葭湄。
苏葭湄根本不看她,优雅地喝汤,低垂的浓睫在玉白的脸庞落下冷媚的阴影。
“来啊!”奕六韩还是一个劲地对她招手。
浅浅不忍拂了奕六韩的厚意,坦然走上台阶,在奕六韩身边坐下。
奕六韩亲热地拉起她的手,深情凝眸:“浅浅跳得真好,早就听说你在练鼓上舞,终于一饱眼福了。”
说罢又撕了烤羊排上的肉喂她:“多吃点肉补一补,为了练这支舞,你都节食多久了?”
浅浅媚然一笑,就着奕六韩的手,优雅地吃羊排。
四个孩子都呆呆地看着,衫儿偷偷瞥了母亲一眼,见霏霏脸色很难看,噌地站起来大声说道:“父王,为何苏姨娘可以坐首席,我娘就不可以?”
“衫儿不得无礼!”霏霏忙拽住儿子胳臂,试图把他按回座位。
奕六韩头皮一炸,满额黑线:“小兔崽子倒是护娘啊,苏姨娘跳舞累了,父王关怀一下,她马上就坐回去!”
“我娘每日教习我们武功也很累,父王怎么不关怀我娘?”衫儿挣脱母亲,仍然直挺挺站着,梗着脖子,一脸倔强。
奕六韩扶额:“霏霏也坐过来吧!”
姝儿跳了起来,声音清脆如转珠:“阴阳肇分,乾坤定位,君臣之道斯著,夫妻之义存焉。父王和母妃才是夫妻,可以并坐上首,嫡庶之别,所以辨上下,明贵贱。父王若因内宠而乱尊卑之序,将来家无尊卑,则国无君臣!”
姝儿头梳双丫,红唇微噘,晶莹剔透的小脸带着认真的表情,像个瓷娃娃一样精致可爱,却背出一连串典籍,把奕六韩听得一愣一愣,扶额苦笑,对浅浅挥挥手:“你快坐回去吧,要翻天了……”
浅浅怏怏地走回座位,奕六韩上前抱起女儿放在膝头,夹了一筷子鱼脍喂女儿,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小丫头这都是谁教你的?”
“夫子教的!”姝儿脆生生答道。
奕六韩点头:“姝儿敏而好学,父王甚慰。”
散席时,浅浅见奕六韩抱着姝儿,牵着衡儿,准备和苏葭湄一起回去。
她心中甚急,答应了三妹要为她求奕六韩,原以为今晚奕六韩能去她院中留宿。
错过了今晚,明日说不定又找不到奕六韩了,听说他只有三四日就要出征了。
浅浅让奶娘把循哥儿先带走,提着裙子追了上去:“王爷!”
奕六韩站住脚,回过头:“怎么了,浅浅?”
浅浅一咬牙,看着奕六韩的眼睛:“不把三妹嫁给迭次部可汗,可否?”
奕六韩一怔:“我已经给太后上奏表了。”
“不能追回来么?奏表还在路上吧?派快马追回来行吗?”泪水涌上浅浅美艳的墨瞳,夜色下,她含泪的容颜美若梦幻。
奕六韩心软了,正要说话,一把清冷如寒水的声音传来:“追回来亦无用,我已经给太后写了手书。即使没有王爷的奏表,苏窈君嫁给迭次部可汗,已成定局。”
苏葭湄徐徐看过来,冰莹的容颜仿佛冰天雪地里的寒梅。
浅浅猛地盯紧她,慢慢逼近:“二妹,何必逼人太甚,瑶瑶是你的妹妹!”
“是么?她是我的妹妹?”苏葭湄唇际漾起一丝寒到极处的冷笑,“我不是野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