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宫苑银装素裹,堆琼砌玉,亭榭楼阁、朱墙金殿全都铺上一层银白,越发犹如天上仙宫,琉璃世界。
今日的凤仪宫格外热闹,苏葭湄在徽音殿接见太常卿和鸿胪卿及其僚属。
因雪景美丽,苏葭湄让宫人们将坐榻和椅子都搬到廊下。
殿门不关,殿内的热气从后面暖融融地扑来,廊下坐着也并不感到冷。
太常寺负责宫廷宴席和礼乐,鸿胪寺负责接待外国君主和使者。
因年关将近,苏葭湄要主持内外命妇的宫宴,所以需要和太常卿商定细节。
又因今年要来朝见的外国君主,有好几位都要携带女眷,鸿胪卿特来请教皇后以何等规格招待番邦的王后们。
苏葭湄倚在铺了白貂皮的紫檀精雕牡丹纹软榻上,裹了一件红锦刺绣金凤纹的银狐披风,脸上妆容精致,黛眉浓睫,秋水剪瞳,肌肤白里透红,樱唇上一点淡淡的口脂,极其明丽妩媚。
她静静听几位臣僚汇报,不时轻淡地点拨几句,神情淡远优雅,仪态娴静高贵。
“今年爪哇国的王储又递交了国书申请来朝。”鸿胪卿说道。
太常卿正从面前食案上的描金镂花银盘里拿起一块蟹黄酥,听到此处,眼中亮光一闪,放下点心,抬起头有些激动地问道:“就是那个熟知我华夏典故、口若悬河的王储?”
在座几位朝臣都笑起来,鸿胪卿端起青瓷茶盏喝了一口香茶润了润喉,笑道:“正是此人,微臣正想问一下皇后娘娘,能否给微臣推荐几个娴于辞令的使者?若不然,每年去接待这位王储,咱们的使者都被他难倒。”
苏葭湄轻轻一剔秀眉,微带诧异:“我大晋人杰地灵,才俊辈出,难道还会被一个番邦王储难倒?”
鸿胪卿掀髯笑道:“皇后有所不知,此人极擅言辞,妙语如珠,而且喜欢找人辩论,咱们的使者都怕他。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要和你争锋相对,而且不把你驳倒不罢休。听闻皇后亲自阅览和点评太学生们的辞章,不知皇后可否推荐几个言辞雄辩的太学生充任使者?”
“行,本宫帮你留意一下。只不过,下笔千言者,不一定出口成章。”苏葭湄点头应着。
送走了外臣们,她从榻上站起,春漪赶来扶她,苏葭湄问她:“柳尚宫好些了么?”
春漪摇摇头,眼圈微红。
自从阿部稽被弑的战报传来,书盈就病倒了。
苏葭湄想去看看她,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指派了最好的太医去看诊,又派了最贴心的宫女去照顾。
她不想去看书盈还有一个原因,夫君为了给阿部稽报仇,贸然去征伐野利汗国的左律王。
苏葭湄心中充满了埋怨与担心,大军方征辽东,正是人困兵乏的时候,实在不宜再兴兵戈。
她给夫君写了书信劝他不要对野利汗国用兵,但是她知道肯定来不及了。
若是她在,必定不准夫君去打这一仗,不仅不准,可能还要劝夫君任由野利汗国一分为三,分裂的草原帝国对于大晋肯定更为有利。
这些话若是让书盈听见,大概会寒心,觉得她这个人心中只有江山社稷,没有人情冷暖。所以,她现在有点躲着书盈。
长叹一口气,她让春漪磨墨铺纸,准备将今天和外臣谈到的事项写下来。
宫门外忽然传来嬉笑声,接着,四个嬷嬷一群宫女簇拥着两个孩子进来了。
一个是五殿下叶彻,一个是新城公主叶媛小字圆圆。
小五穿着蓝绫金丝纹蟠龙童袍,领口簇着一圈貂毛,头上的狐皮帽也镶着一圈貂毛,白绒绒的貂毛衬得他肌肤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刚从寒风中跑进来,小脸吹得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一样,秀美至极,比旁边的小公主圆圆还要美上几分。
苏葭湄从案牍里抬起头:“怎么回来了?”
嬷嬷们屈膝行礼,道:“殿下和公主在太液池边堆雪人,玩出一身大汗,湖风吹着怕着凉。”
苏葭湄道:“赶紧去里面换了。”
“是,娘娘。”嬷嬷们蹲身恭敬道,拉起小五和圆圆进了暖阁。
嬷嬷为小五擦了汗,给他换了一件素绫的白色中衣,袖缘有银线绣的修竹,小五换好了衣裳,牵着圆圆的手跑出来,滚到母后怀里玩闹。
“去、去、母后忙呢!”苏葭湄眸中涌满疼爱,却假装沉着脸驱赶儿子。
小五才不管,径直坐到母亲膝上看她桌案上写的字,圆圆也凑过来一起看,伏在桌案边上,用小手一个个指着纸上的字:“举,荐,这个字是……”
“辩字!”小五响亮地告诉圆圆。
“辩……才……”圆圆的小眼睛扑闪着:“母后,啥叫举荐辩才?”
“就是把会说话的人才举荐给父皇!”小五煞有介事地告诉圆圆。
“啥叫举荐?”圆圆还是不懂,眨巴着眼睛,托着粉嘟嘟的脸颊问道。
小五一撇嘴:“笨猪,举荐都不懂,不告诉你!”
苏葭湄一巴掌轻轻打在儿子小臂上:“小五!不许说妹妹是笨猪!”
“笨熊行不行?”
“都不行,不许说妹妹笨,妹妹一点都不笨,她只是比你小一岁,所以没你懂得多。”
“我懂的,我懂的!”圆圆急不可待地蹦跳着,“就是母后把会说话的人送给父皇,对不对?”
苏葭湄俯身笑盈盈地看着圆圆,温柔地赞许道:“圆圆好聪明!说对了!”
圆圆开心至极,得意地对五哥扮了个鬼脸。
小五也对她做个鬼脸,问苏葭湄道:“母后为何要举荐辩才?”
苏葭湄便讲了爪哇国王储将要来朝,此人极擅言辞,常将晋国使者驳倒,有失大国颜面,所以鸿胪卿请皇后举荐几个能言善辩的使者。
小五黑水晶般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母后若是派一群结巴或者哑巴去接待王储,就不会被那王储驳倒了!”
苏葭湄一怔,旋即笑出声来,用力摸了摸儿子后脑:“小五的办法挺好啊,母后咋没想到……”
圆圆也拍手笑起来:“我去吧,我扮成哑巴去!”
娘仨正在说笑,凤仪宫内侍总管张旭光进殿禀报:“皇后娘娘,左相大人求见,说有急事!”
苏葭湄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快去迎左相进来。”
又让嬷嬷们把小五和圆圆抱走。
不多时,内侍总管引着一个身着正一品蟒袍玉带的长须男子进来,容貌清癯儒雅,眉目间隐含老辣与精明正是左相苏岫云。
然而今日,他的脸色格外苍白,步履格外急促。
苏葭湄望见他神色,心中惊跳。两个月前,苏岫云来告诉她苏闳的船队遭遇海盗全军覆没时,就是这副表情。
又出了什么事吗?
苏葭湄心中弥漫了强烈的不安,扶着凤座扶手惶惶起身:“七叔。”
若是平日,苏岫云必定虚手相扶,说一句:“娘娘快坐下。”
今日他却径直拾了一个锦墩摆在苏葭湄凤座下首,靠近苏葭湄而坐,深吸一口气,长须微颤,鼓起勇气望向侄女:“皇后……”
苏葭湄不由坐直了身体,绷紧了脊背,大大的杏眼直直瞪着七叔。
苏岫云被这样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盯着,竟不敢对视,避开她的目光,一咬牙道:“皇后娘娘节哀……”
“什么?”苏葭湄似乎没听清,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苏岫云,“七叔你说什么?”
“我说……”苏岫云一横心,一个字一个字说了出来,“皇后娘娘请节哀。”
“你……让……我……节……哀?”苏葭湄呆呆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似地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苏岫云终于下了狠心,稍稍提高了声音:“皇上驾崩了!”
苏葭湄的瞳孔里有什么陡然碎裂,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牙关打战,蓦地迸出尖利如扯帛般的声音:“七叔!你怎敢诅咒皇上!你、你……”
“我没有诅咒皇上……”苏岫云胸膛起伏,细纹深刻的眼中浮起一层泪水,一滴滴滚落到稀疏的长须上,“皇后娘娘,是彭城郡王叶靖派心腹亲兵给我送来的消息,虽说彭城郡王和于阗秘不发丧,但当他们护卫皇上梓宫到达高阳行宫时,姜希圣已经跑了,他肯定猜到了什么,去向魏王叶衫报讯了!娘娘要为了五殿下早……”
话未说完,苏岫云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从凤座上直直倒下来的侄女:“娘娘!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