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明台是太液池边的一座观景台,从假山里一处隐蔽曲折的石阶攀上去,台上筑有一个楼阁,雕梁画栋,彩壁飞檐,从此处可以俯瞰整个太液池的美景。
霏霏和朱懿赶到时,浅浅正抱着圆圆坐在白玉雕栏的外沿,雪白寝衣和满头银发在夜风里飘荡。
圆圆不住啼哭,紧紧抓着浅浅的胳臂,恐惧地扭头看着下面十几丈高的假山悬崖,和崖底的湖水。
皓月当空,星光如银,月色下的太液池犹如万顷琼田,闪耀着粼粼的波光。
有侍卫从假山下悄悄往上爬,浅浅眼尖看见,厉声尖叫:“都不要过来,否则我把新城公主扔下去!”
朱懿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还我女儿!还我女儿!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浅浅根本没听见她哭什么,她也不认识朱懿,她疯掉时朱懿和奕六韩还在南征班师的途中。
奕六韩登基称帝后,浅浅也跟着进了宫,却被关在靠近西边掖庭的一处荒僻宫室里。
奕六韩拨了侍女和太监去照顾她,本人却从来没有去看望过她。苏葭湄又派了十几个侍卫日夜看守她,她根本没机会跑出来。
直到吴令禾攻陷京师,各宫侍卫都去宫城各处城门抵抗,看守浅浅的侍卫也跑光了。
之后,叶衫登基,薛霏霏尊为太后,母子俩忙着做他们的皇帝梦、太后梦,都忘了浅浅这号人物。
今日浅浅便趁着侍女太监没注意跑了出来。
她一跑出来就疯了似地往皇帝的德阳殿奔跑,转过一处廊子,突然看见矮树丛中有个穿着华服锦衣的小女孩,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浅浅停下来,偷偷从后面将她一抱而起,捂住她的嘴,跑到无人的假山后才将她放下来,狠狠盯着她:“你是谁?”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月色下白发苍苍、神情癫狂的浅浅,哭哭啼啼地说:“我……我是新城公主……”
“公主?你……是谁的女儿?”浅浅那双曾经美艳绝伦的墨瞳被细纹密密地包裹着,透出混沌的微光。
圆圆抹着眼泪:“我是母后的女儿!我要去找小五哥!”
浅浅蹙着眉,费力地思索:“母后是谁?你母亲叫什么?”
“我母亲叫小湄……”
圆圆话音刚落,浅浅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凄狂嚎叫,混沌的眼睛里迸出雪亮的光,双手掐住圆圆的脖颈,“啊,你是她的女儿!她又给他生孩子了!”
圆圆被掐得喉咙咔咔作响,拼命挣扎,脸色逐渐发青,突然有侍卫的脚步声经过,浅浅忙抱起圆圆钻进假山,又沿着假山里的石径一直走到了霭明台上。
“苏夫人,你放下新城公主!”薛霏霏在下面厉声疾呼。
满头银发在风中翻飞,苏浅吟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笑声:“她杀了我的娘亲,今日我要杀了她的女儿,为我娘报仇!她怎么还不来?我要她亲眼看着我把她女儿扔下去!”
“新城公主不是你二妹的女儿,是朱婕妤的女儿!”薛霏霏大声呼喊,“苏夫人,你要找你二妹报仇,找错了人!”
浅浅目中露出一丝困惑,随即再次疯狂大笑,满头银发随风飘扬,雪白寝衣在风中上下翻飞,呼呼作响:“哈哈,薛霏霏,你就不要帮着她了,新城公主亲口告诉我的,她母亲名叫小湄!不是她的女儿还能是谁?她怎么还不来?”
“圆圆,快说你是我的女儿!快告诉她,你是我的女儿啊!”朱懿哭得整个人瘫在了地上,爬过去扯住薛霏霏衣角,“太后,快让侍卫救圆圆啊!”
“我已经让侍卫从假山后面绕过去了,你放心!”薛霏霏安抚她道,又笼着嘴朝高台上呼喊,“苏夫人,新城公主是你二妹带大的,但不是你二妹亲生的,明白么?你要报仇应该去找你二妹的亲女儿,你找错人了!”
浅浅困惑地听着薛霏霏的呼喊,低头望着怀里仍在不住啼哭的小女孩。
突然,她眼角余光倏地看见一个侍卫的身影,她猛地扭过身去,眸中射出疯狂的厉光:“不许靠近!”
她这一扭动,怀里的圆圆蓦地身子不稳,从她怀里掉落下去,“啊”圆圆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襟一扯,浅浅和她从高台上一同坠落下去。
“圆圆”朱懿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哀嚎,疯了一样奔了出去。
这时,从假山的山峰上掠起一道雪絮轻羽般的身影,衣袂翻飞,在半空中接住了圆圆,又在台下泊的一艘小船上轻轻一点,飞快掠到了岸上。
“扑通”一声巨大的水声,月光下,水花溅起了一丈高,那一袭雪白的纱衣像飘零的花瓣沉入了太液池中。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顷刻间淹没了她。水直往口鼻中灌进,她被呛得剧烈咳嗽,窒息的感觉涌入四肢百骸,意识逐渐模糊……
恍恍惚惚中,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在水中紧紧抱着她,两人四肢交缠,双唇相合,温暖的气息从他嘴里渡进了她的口中……
奕六韩,吾爱……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随着咕嘟咕嘟的气泡,更多的水灌进她的口鼻,而她一直在呼唤他的名字……
爱你……那么爱你……
那天你在暴雨中的竹林里逮住我,抱起来就撕我衣服,我其实一眼就认出你了,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二妹的男人,我也知道二妹不是善与之辈……
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沦陷了……
她的衣袂在水中飘飘荡荡,慢慢地沉了下去……
岸边,侍卫们请示薛霏霏,要不要下水去救苏浅吟。
薛霏霏眼底闪过一抹恨意与轻蔑,冷冷拂袖而去:“不救,明天再打捞。”
“圆圆!”朱懿奔过去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满脸悲喜交集的泪水,又对着那救了女儿的人伏地磕头,“多谢这位……”
抬起头来,朱懿突然愣住。月光下,只见面前竟是一位身姿高挑的少女,修长俊目即使在夜色里也璀璨夺目宛如星辰。
她的眼睛……和先帝一模一样!
这天回到玉烛宫,圆圆一直无法安睡,一晚上哭醒多次。
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此,从此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啼哭不止,朱懿也被扰得无法安眠。
眼看女儿日渐消瘦,如同惊弓之鸟,一点点响动都会让她惊吓不已,朱懿觉得应该要请太医来看看了,便派了个侍女去太医院。
谁知侍女刚走出宫门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太……太妃……”
“怎么了?”朱懿正端着粥碗,苦劝圆圆吃早饭。
侍女还未说话,殿外传来杂沓有力的靴声和铠甲铿锵声,接着一抹耀眼的明黄闪进来。
“皇……皇上……”朱懿忙放下粥碗,起身下拜。
叶衫没有理她,径直走向圆圆,弯腰盯着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小五去哪了?”
圆圆害怕地往床里面缩进去,叶衫却抓着她的小胳膊将她拖出来,他的眼里布满狰狞的血丝,“我问你知不知道小五去哪了?”
朱懿跪爬过来,抓住叶衫的龙袍下摆:“皇上,圆圆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她了!她自从那日被疯妇挟持,就一直睡不安寝,你不要再吓她了,求你了!”
叶衫狠狠一脚踹开朱懿,朱懿像地滚葫芦似的撞倒了两张几案,滚到了墙角。
圆圆张着嘴,惊惧地望着朱懿被踹到墙角,突然滚下大颗的泪水:“我告诉你,你不要打我母妃……”
朱懿猛地抬起头:“圆圆,你叫我什么?你终于肯认我了?你承认是我女儿了?”她满脸泪水,喜极若狂,疯了一样迅速爬过去:“圆圆,你再叫我一次母妃!”
圆圆正要告诉叶衫,见状怔怔望着朱懿。
叶衫要被朱懿烦死了,叶衡起兵勤王的消息传来,他不信叶衡会置小五的性命于不顾,带兵强行闯进了一直由万峰看守的凤仪宫,结果发现小五和叶妘早已不在凤仪宫中!
他拷打了凤仪宫内的宫女太监,竟没有查出小五和叶妘的下落,只能来讯问曾经住在凤仪宫中的圆圆,看看能不能从童言无忌中套出什么线索。
“快说!小五在哪?!”叶衫一把拧起圆圆的衣襟,神情凶恶暴怒。
朱懿蓦地狂吼一声,像发狂的母兽一跃而起,抱住叶衫的胳膊狠狠拖拽:“你放开我女儿!放开我女儿!”见叶衫依旧拽着圆圆不放,朱懿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虽然隔着三层衣袍,然而那股母兽护犊的狠劲,还是让叶衫痛得手臂一震,用力甩开了朱懿。
几名侍卫冲上来押住朱懿,圆圆大哭:“你们……你们放开我母妃!”
朱懿用力挣扎,披头散发,又是哭又是笑:“圆圆!圆圆!我的宝贝女儿!”
“你告诉我小五去哪里了,朕就放了你母妃!”叶衫逼近圆圆,狠狠瞪着她。
圆圆直直瞪着叶衫:“小五哥去母后和父皇那里了!小五哥现在和母后、父皇在一起!”
叶衫气得手掌猛地抬起,眼看就要向她天灵盖拍下去。
“住手!皇上,她是你亲妹妹!”朱懿惨声大叫。
叶衫喘着粗气,胸膛起伏,悬在空中的手终究没有拍下,而是收住内力甩了一巴掌过去,把圆圆打得滚进了床榻,“砰”地撞在床栏上,哇哇大哭。
“圆圆!圆圆!”朱懿大喊着欲扑上,却被侍卫们摁住不能动弹,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叶衫你这个畜生!我为你们母子遭受多少无妄之灾!要不是为了你们母子,我和圆圆怎么可能分开!……”
叶衫只觉体内一股暴怒之火腾地窜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你乱给我娘亲出主意,父皇不会遇刺,不会把遇刺之事怪罪到我娘亲头上、从此冷落了我娘亲!
娘亲做的最糊涂的事就是引荐你这个蠢妇!
“把她拖下去,杖毙!”叶衫一甩龙袍大袖,大踏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