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奇遇
一路晓行夜宿,穿林越村,下坡涉河。越往东南去,春意越深,绿意越浓,大道两边赤地焦土渐渐变成沃野良田。
进入高临郡所在的武州地界,但见碧绿的麦田绵延无尽,阡陌纵横,垄亩交错,田间农人扶犁耕作,一到傍晚,炊烟袅袅,田垄边满是挽篮送饭的妇女。
长于草原的奕六韩从未到过梁国南部,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一路上数次缓辔减速,勒马眺望,一颗心兴奋得在胸腔里像鸽子那样扑腾,几乎要展翅飞出胸腔,飞向那广袤的田野村庄。
每次路过桑林,看见林间裹着头巾、深衣广袖的采桑妇女,他便在马上挥手大喊:“喂,美人们”
浑厚的内力将他的喊声送出很远,很远。
斜日照桑林,林间有采桑女闻声抬头,手按被风吹的头巾,逆着霞光望去,只见滚滚黄尘中,白马如闪电横空,马上男子长发飞扬发髻散开了,胡子拉碴好几日没剃须了,在马上扬手乱挥,脏兮兮的大袖几日未换洗迎风舞蹈。
采桑女们面面相觑:“牖里发生暴动了?囚徒跑出来了?”牖里是附近一所大牢所在
进入高临郡,只见大河如带,沃野千里,黍麦弥望,酒旗招风。
奕六韩马术超群,早就将张秀才甩在后面,两人约定看到高临郡界碑后,在官道边的第一家酒肆等候。
“要十斤酱牛肉!”奕六韩一进酒肆就大喊,“上最好的酒!”
亲兵们面含忧色看着汗王,昨日与张秀才汇合时,大家数了数带出的银两,张秀才大惊失色,怎么刚入武州地界才两天,奕六韩的钱就快花光了。
刚离开玉井山的时候,四野荒凉,大家都吃自带的干粮。两三日后,视野两边的膏腴之地、肥饶之田逐渐多起来,一行人的干粮正好也吃尽了,便开始一路住店打尖。
奕六韩每住一店,必定要最好的酒,最贵的房间。在玉井山这两个月,天天只能吃肉干,酒只能大宴时喝,而且奕六韩都将肉干往小歌和小湄碗里夹,自己几乎是没吃着。
“汗王总说上最好的酒,难怪店家宰你!”张秀才摇头道,“什么是最好的酒?还不是由他们乱喊价。”
奕六韩却浑不在意,一挥袖,大笑道:“进了高临地界,我吃饭喝酒都记在叶振伦账上。”
“汗王,首先,汉人礼制,直呼其名为大不敬,你可千万不要在人前说叶振伦,这叶振伦官拜江州、武州大行台,民间称他为叶江州。”张秀才慢悠悠地指出,“其次,叶振伦究竟是否汗王的生父,尚未可知……”
“不是你说叶振伦是我爹的吗?!”奕六韩大怒,“可别最后我爹就是个高临叶家的扫地老仆,也他娘的姓叶,那我不就完了,我那一千子民可咋办?”
张秀才举袖挡住奕六韩怒吼间喷出的唾沫星子,“汗王莫急,叶振伦是你生父,这事已经十拿九稳啦。咱们梁人习惯把自己的表字化在诗里,镌刻于随身玉佩。你随身佩戴的玉坠上刻着叶振伦的表字,你师父又让你凭借这块玉坠和父亲相认,这就不会有错的了!”
“可是,按照你和小湄的分析,皇帝屡召苏峻还朝,苏峻都抗旨不遵,这苏峻是必定要谋反的。如果真像你们说的,皇帝启用叶……我父亲平叛,那他说不定已经离开高临了。我现在就怕到了高临,谁也不认我怎么办?”
“汗王就放心吧,苏夫人不是说了吗,你父亲就算已经离开高临,必定会留下心腹等你。苏夫人说她爹和你父亲,是十六岁就结义的生死兄弟,他们两人之间的约定,任何一方都不会背弃。”
“这我知道,小湄跟我说过许多次了。”他点点头,心中稍稍安定。
终于等到张秀才,奕六韩扭头叫小二:“再上十斤酱牛肉,再打五斤酒。”
“我……吃口饭……就行了……不喝酒了。”张秀才一路快马,喘息未定,“咱们……趁着天没黑,快将正事办了。”
“行,那就不喝酒了。我刚才问过店小二,叶江州的庄园离此只有七八里地了。你快点吃完咱们赶紧走。”
一行人匆匆吃完饭,奕六韩让小二来结账,他和张秀才将所有剩下的银锭和铜板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小二在手里掂了掂银锭,摇头道:“只怕不够。”
“什么?!”奕六韩拍案而起,怒眼圆睁,喷着酒气。
小二往后退了两步:“你这一锭银子也就二两。我给你上的是崔家酒坊的梨花春,一斤就要三两银子,客官你们已经喝了十斤……”
“放屁!什么崔家酒坊的桃花春,你以为我喝不出来?”奕六韩一路挨宰也没计较,此刻真是囊中羞涩了,“把你家的酒全拿出来,我只消每种喝一口,就知道是哪家酒坊的,你信不信?”
小二又退了两步,正要争辩,突然被人拉到一边,掌柜走了过来,恭恭敬敬一揖:“客官,我侄儿不懂事,还请你们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这顿饭算我请你们。”
此刻正是黄昏哺时,食客三三两两进店,有几个食客看见这一幕,呆住了,石雕般站住不动了。
“不用你请,到底多少钱,你说个实话。”奕六韩消了气。
掌柜连连摆手:“真的不要钱!”
“既如此,多谢你好意。”奕六韩也不再客套,从桌上捞起那几个银锭和铜板揣进怀里,叫上张秀才和亲兵们,大踏步往外走。
经过那几个刚进店就被惊呆、石雕般站着不动的食客时,几个食客张大了嘴,目光一直跟着奕六韩,死死盯着他的脸,恨不得眼睛都长到奕六韩脸上去。
“客官您慢走。”掌柜在后面又是长长一揖。
“看什么看?”奕六韩被门口的几个食客看得心里发毛,“没见过美男子?!”
几个食客呆若木鸡,如在梦境,目光一直跟着奕六韩的脸走。
奕六韩简直莫名其妙,出了酒肆,摸着头问张秀才:“我有什么不对吗?那几个人为啥盯着我?”
“没什么不对啊……”张秀才说,“会不会是头式有点奇怪,既不像胡人又不像汉人,头顶是短发,后面是长发,要不就是汗王的几位亲兵有点引人注目……”
奕六韩不等张秀才说完就翻身上马,此时已是斜晖脉脉,晚风萧萧,风一吹,酒就醒了,他赶紧策马前行。
张秀才和亲兵跟在后面,这一路行去全是阡陌纵横的农田,稍远处一条大河缓缓流过,从河里引了几条沟渠浇灌农田。
放眼望去,当真是千里沃土,万倾良亩,稻田青青,村村相望。
斜阳下,农人荷锄而归。晚风中,飞鸟投林返巢。
缓坡平林间,无数篷屋茅舍,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鸡鸣犬吠。
张秀才说,这些应该都是叶氏家族的田产,而这些荷锄而归的农人,都是叶氏家族的佃农。
慢慢的,地势升高,道边杨柳多起来,柳枝初破嫩芽,点点金黄,迎风招展。
杨柳掩映中,渐渐可以看到一带朱墙碧瓦,叶家庄园已在前方不远处。
庄园依山而建,雄伟豪阔,高墙环绕,如同一座小城池。
正门城楼上布满哨兵,张着弩机。奕六韩一行人马刚刚接近,那些弩机就转动起来,瞄准了他们,跟着他们走。
门口站着两列虎背熊腰的家兵,佩刀持枪,威严屹立,虎视眈眈。
“什么人?!”其中一人像是队长模样的,大声喝问。
与此同时,刀剑出鞘之声响起,斜晖映出寒光一片,两列士卒拔刀挺剑,严阵以待。
奕六韩一行人赶紧下马,奕六韩按照张秀才事先教过的,上前几步,拱手正要说话。
家兵们忽然一齐倒吸一口冷气,全部目瞪口呆,抽刀拔剑的手,全都凝固了,一整排眼睛瞪得滚圆,一整排嘴大张着,目光齐刷刷地凝聚在奕六韩脸上。
奕六韩也惊呆了,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未出口的话语凝结在半空。
还是那个队长稍显镇定,盯着奕六韩仔细又看了看,才举起手,对手下兵丁们说:“不要轻举妄动,我进去禀报。”
他又对奕六韩一抱拳:“你们稍等,我进去为你们通报。”他的声音直发颤,抖抖索索后退了两步,又看了奕六韩一眼,才逃命似的从大门旁边一扇小门闪了进去。
奕六韩侧首看张秀才:“怎么回事?人人见了我都像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