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军法如山
夕阳像一只金色羽翅的大鸟,从树林边缘滑过,渐渐消失在群山背后。
群山只剩下黯淡的轮廓,在越来越沉暗的暮色里,绵延横亘,静静矗立。
阿部稽和勒内带着人马返回庸城,还未靠近城池便看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进城之后,经过几道街巷,到处都是燃烧的民居,遍地尸骸枕藉,肚肠横流,青石路面积满血泊,马蹄因此而不住打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焦糊味。
阿部稽记得汗王下过军令,城破后不准纵火暴掠,不准强暴妇女,不准惊扰平民,不准抢劫府库。
可是,一路上不断看见士兵抱着抢来的财物乱窜,街巷深处不时传来妇女的惨叫和士兵们兽性的狂笑。
又转过一条街巷,巷道两边的屋子正烧得火光熊熊,热浪灼人。前方人影晃动,惨叫声中,十多个士兵被摔了出来,跌在阿部稽和勒内马前。
阿部稽定睛一看,竟是野利人,不禁与勒内对视一眼。
两人驻马望去,前方枪影闪动,点点寒芒映着火光,仿佛游龙翻江倒海,片刻间就搠倒了一大片士兵。
越过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野利士兵,阿部稽和勒内看见一个魁伟的身影,穿着上将的盔甲,肩宽体阔,虎虎生威。
在这星黯月淡、血火笼罩的夜色里,在野蛮彪悍的野利士兵包围下,这位将领仿佛周身发出强光,威武凛然,气势无匹。
“叶三郎带的兵就这样目无军纪?!”那将领指着地上怒声喝问,手上长枪随着那一声暴喝,指向巷口的野利士兵。
凛冽的杀气逼得那些聚集过来的野利人,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在那将领身侧的地上,躺着两个赤身裸体、下体鲜血淋漓的妇女,妇女的旁边趴着几个没了脑袋的婴孩。
“走吧。”勒内催促阿部稽,“那是苏夫人父亲的部将葛冲,沙列鲁这回完了,嘿嘿……”
阿部稽默不作声地一带缰绳,却在马上回首,看着那人手中一杆银枪舞得银光点点,所向无敌。
又拐过几条街,才到了行台府邸。
正堂灯火通明,奕六韩正在堂上分派各种事务,接见各路将领的复命。
前面的将领禀事完毕,阿部稽和勒内上前跪下请罪。
奕六韩一听苏峻的僚属们全部被杀,顿时傻了眼。
昨晚勒内主动请缨时,奕六韩明令要留活口,没想到勒内竟敢擅自违反军令,而且阿部稽还做了帮凶。
奕六韩当即面色铁青,沉沉不语。
勒内解释说,是因为憎恨那些谋士怂恿苏峻凌迟俘虏,被恨意冲昏头脑,一时忘了军令。
他这么一说,尽管奕六韩脸色阴沉,却还是摆摆手,不予追究,让他俩下去。
勒内和阿部稽站起身,往外走时,悄悄对视一眼,刚刚松了口气,迎面吵吵嚷嚷走来一群人。
当先一人,正是刚才一杆银枪、神勇无敌的葛冲。
他脚步虎虎生风,满面怒色,两道粗黑的浓眉,拧绞成一个狞厉的川字。
他身后的兵丁们押着数十个被捆绑的野利士兵。
勒内扯扯阿部稽,两人让在一旁,冷眼旁观。
“叶将军!”葛冲对着奕六韩一抱拳,气势宏阔,毫无迟疑之态,“你的野利兵在城中奸掳掠,被我拿下了!苏峻攻下庸城尚且不曾纵兵抢掠,叶将军奉诏讨贼,代表王师,怎么反而残虐百姓!”
奕六韩目光一扫,简直无地自容:沙列鲁手下的人竟敢不遵守他战前的四条军令“不准纵火暴掠,不准强奸妇女,不准惊扰平民,不准抢劫府库”。
而且不是被自己手下的将领,而是被苏葭湄父亲的旧部抓了个现行,让他大失颜面,不禁怒火冲天。
他对葛冲一拱手:“是我带兵不严,多谢葛将军为我约束部众,全我名声!”再一转头,叫了个亲兵,“去把沙列鲁头领找来!”
沙列鲁也正向这里赶来,之前就有几个野利士兵慌慌张张找到他:“不好了,头领,我们的人被葛将军抓了!”
沙列鲁连忙带人往行台府邸去,准备向奕六韩请罪,路上遇到奕六韩派来找他的人。
他赶紧下马,往奕六韩的亲兵手里塞了个金锞子,向他打听:“莫里兄,你看汗王脸色如何,会因此罚我吗?”
亲兵将金锞子揣进怀里,道:“汗王正在盛怒中,阿部稽头领和勒内头领刚复命,他们将汗王下令活捉的人,全部斩尽杀绝了。头领赶紧去认罪吧!”
沙列鲁忐忑不安地赶到行台府邸,还未踏进堂内,便觉整个厅堂的灯烛,都被奕六韩的怒气激得飒飒晃动,满厅光影缭乱。
“沙列鲁!战前我宣明的军纪有哪几条,你给我背一遍!”奕六韩的声音仿佛暴风雨前的阵雷。
“汗王,我没管好士兵,我知罪了,请汗王责罚!”沙列鲁匍匐于地,重重叩首。草原五部和中原礼仪有别,但最重的礼仪都是磕头。
“我让你把军纪背一遍!”奕六韩的怒火犹如雷霆爆发,“你听不懂汉语,难道连野利语也听不懂?!”
“是!”沙列鲁只能硬着头皮一条条地背,“不准纵火暴掠,不准强奸妇女,不准惊扰平民,不准抢劫府库……”
“战前我宣布军纪的时候,是不是用汉语说了一遍,又用野利语说了一遍?”
“是!”
“你的士兵们都犯了哪条?”
“除了最后一条,前三条都犯了。”
“该当何罪?”
“这……”
“我问你该当何罪!”奕六韩暴怒的声音震动屋宇,堂内众人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目眩,耳内嗡嗡作响。
“论罪当……当斩……”烛光投影在沙列鲁伏地的魁梧身躯上,战袍的下摆似在微微抖动。
“来人!”奕六韩暴喝一声,“把葛将军拿住的这些士兵推出去斩了,首级示众,以儆效尤!”
语毕,他用汉语对葛冲解释了一遍,葛冲颔首,流露出敬服之色。
“汗王!”沙列鲁见奕六韩的亲兵们押着被逮捕的士兵往外推,连忙痛声高呼,“汗王,若是我沙列鲁的士兵犯了军纪,汗王要杀要砍,我甘领责罚。可这都是汗王自己千辛万苦训练出来的嫡系兵马啊!”
玉井山夜袭,沙列鲁的人马所剩无几,奕六韩将自己那支嫡系军队给了沙列鲁,之后一直由沙列鲁统率这支野利兵。
奕六韩听了此话,怒气更盛,用力拍打座椅扶手:“我的军中只有军令,没有私情!不管是我的人,还是你的人,还是谁的人,违反军纪,就当军法从事!”
这一拍之下,红木圈椅的扶手陷下五个深深指印。苏峻在此议事时,主位常设坐榻。
奕六韩不习惯坐榻,一进此地就让人撤了,换了张圈椅放在主位。
奕六韩的侍卫莫里,刚收了沙列鲁的金锞子,此刻见汗王圈椅扶手上指印赫然,不由心惊,连忙向沙列鲁做眼神,示意他不可再争辩。
沙列鲁压根没注意,反而直起身,昂首道:“汗王果真不徇私情吗?我听说阿部稽头领和勒内头领也违反了军令,却未受责罚……”
侍卫莫里见他将自己暴露出来了,心中暗暗叫苦。
奕六韩心里顿时一闪念:阿部稽和勒内还未走出正堂,沙列鲁就知道了,定是派去叫沙列鲁的莫里所说。
奕六韩先不追究此事,心中默默记下身边有个侍卫嘴不严,私受将领贿赂。
这些念头都是电光火石般在脑海里闪过,嘴上却未曾有半秒迟疑地截断沙列鲁的话:
“我给阿部稽、勒内下的是活令,能生擒则生擒。给你们宣布军纪时,下的是死令!二者岂能相比?!”
奕六韩越发震怒,指着沙列鲁大吼,“沙列鲁!你纵兵违纪在先,不服惩处在后!你那骁骑都尉别当了,给我好好思过!”
奕六韩把自己那部分野利兵都给了沙列鲁,还给了他五千梁兵,上表给他请了一个骁骑都尉的军职。
沙列鲁手下那支五千人的梁军并无一人违纪,奕六韩却施以如此重罚。
这下打击可谓当头霹雳,劈得沙列鲁天旋地转,惶然无措,抬起头来惨声高呼:“汗王!”
奕六韩一指门口:“滚!”
沙列鲁面如死灰,还想再说什么,却双唇颤抖着说不出来,眼底涌起深深的绝望。
奕六韩唤了两个侍卫将沙列鲁拖下去,经过勒内和阿部稽身边时,阿部稽面无表情,勒内淡蓝色眼睛里,掩不住一丝幸灾乐祸。
沙列鲁死死盯住他们,眼里神色复杂得看不到底。
他被人拖下去时,正好和一串刚被斩下的首级擦肩而过。
亲兵们提着血淋淋的首级进来,呈给奕六韩验过,奕六韩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们拿下去悬挂示众。
来来去去滴了一路鲜血,满堂灯烛映照下,像是铺满了一地殷红的花瓣。浓重的血腥气在大堂弥漫开来。
奕六韩望着满地血迹,怔怔出神,乌黑的眼眸如夜色般深沉。
堂上一时静默,蜡烛被风吹得飘摇,烛焰陡然变长,拂起长长的黑影。
葛冲对奕六韩一拱手,打破沉寂:“叶将军,我家小姐还好吗?”
奕六韩经他提醒,这才想起小湄,不知她醒来没有,拱手回答葛冲:“她病了多日,有些体虚,无甚大事。我这就去看看她。”
奕六韩见暂时无人来禀事,便往后院去看苏葭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