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少女心事
走到半途下起了雨,丝丝细雨带着清秋的寒气,如一张白蒙蒙的纱幕笼罩了天地。
叶修鱼独居的院落因小巧精致,只以“轩”称之,不称之为“院”。又因庭中遍植翠竹,称为“猗竹轩”,取自诗文“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猗竹轩中的翠竹是南方移植过来的珍品,入秋不凋,依然绿意森森,秋雨滴滴答答落在翠色如洗的竹林间,升腾起袅袅的翠岚,氤氲的淡青色烟霭笼罩着猗竹轩,如同仙境一般。
开门的丫鬟一见奕六韩就嚷道:“哎呀,三少爷你终于来了,快进来!”一壁朝着庭院中喊道,“三少爷来了!”
修鱼的贴身侍女素纨迎了出来,满面焦急,“三少爷,小姐刚睡着。她昨晚半夜坐起来,说上不来气,一整夜都不敢躺下去,说是一躺下就呼吸困难……”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怎么会这样?”奕六韩心急如焚地跨进内室,炉子上的银铫子咕嘟咕嘟地煎着药,空气里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清香,混合着金鸭香炉里的百合熏香,满屋子都是温热的馥郁气息。
修鱼躺在水红色捻金银线刺绣牡丹的锦被下,一头青丝凌乱无力地散在和锦被一色的枕头上,锦绣灿烂的被褥更显出她脸色青白如纸,嘴唇的颜色更是呈现紫绀,十分吓人。
奕六韩脸色大变,嗅着空气中的药味,略带严厉地问:“为何给四妹妹换药?她一直吃帕姨的药,颇见疗效!”
一壁厉责着,一壁在床边坐下,给修鱼搭脉,脸色越发凝重阴沉。
另一个贴身侍女红绡解释道,“昨晚小姐从婚宴回来,脸色就不好。我们怕她旧疾发作,派了人去迎晖院叫你,你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只得去找二娘,二娘派人叫了个大夫过来,现在正吃着这个大夫的药,先吃几副看看吧……”
“什么?”奕六韩英目圆睁,“四妹一直吃帕姨的药,正有好转,岂能在这时换药?二娘哪里找来的大夫,把药方拿来我看!”
“是,红绡,药方放哪了?快拿来给三少爷看。”
红绡递上药方,奕六韩蹙眉浏览了一遍,骂道:“胡来!哪里来的庸医?括蒌、薤白是振阳祛痰的,四妹妹又非胸阳不振……”
奕六韩放下药方,看着素纨:“我只是略通岐黄,还得将帕姨找来。”
素纨为难道:“可是……二娘那边……”
奕六韩见状,亦有迟疑。上次他打了二房的两个小厮,今日又打了吴令姬的奶娘,若再赶走二娘请的大夫,恐怕会彻底得罪二娘。
奕六韩苦恼地回头看了修鱼一眼,或许是被他们的说话声吵到,修鱼翻了个身,额头渗出一层虚汗,眼帘不住颤抖,似欲睁开却又睁不开,紫绀的唇亦在轻颤,逸出低微的呢喃:“阿……部……稽……”
奕六韩靠近去听,忽然浑身一震,几疑听错:“妹妹?你……说什么?”
他俯身想听得更真切,修鱼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空茫而飘忽,没有焦距,只是怔怔地不断轻唤:“阿部稽……”
“小姐在说什么?”
红绡正要凑过来,奕六韩一摆手挡住了她,俯下身去,轻抚修鱼的鬓发和额头,温柔地唤她:“修鱼,修鱼,我是三哥。”
修鱼的目光终于慢慢凝聚,嘴唇动了动,忽然有一层泪水蒙住了眼眸。
“三哥哥……”半晌,修鱼青紫的唇轻颤,微弱地唤了一声。
“是我,修鱼,你有什么心思,告诉三哥,三哥为你做主。”
“三哥哥,我……”修鱼突然肩膀抖动,抽泣起来,她捂住心口,呼吸骤然急促,脸色急剧转青紫。
素纨赶紧将药端上来:“小姐,药好了。”
奕六韩劈手夺过药碗,“哗”地将药汁全都泼在地上,吼道:“不要乱给妹妹用药!妹妹是有心事才使病情变化!”
他对素纨道,“派个人去我院中,让于阗去请帕姨来!”又对红绡道,“帕姨制的宁心丸还有没有,拿来!还有,帕姨开的汤药方子在不在,一并拿过来,赶快!”
在奕六韩声色俱厉的呵斥下,丫鬟们都忙不迭地惟命是从。
红绡拿来丸药、汤药方和纸笔,奕六韩往药方里添了两味药,让红绡赶紧去叶府内的药房取药来煎。
然后奕六韩将修鱼扶起来,往她嘴里喂了一粒丸药,又给她的几个要穴推拿运功、施行急救。
室内安静下来,大家都各自忙去,余下两个丫鬟屏息凝气看着三少爷施救,不敢出声。窗外的雨越发急了,落雨纷纷,打在窗上和竹叶上,风雨潇潇,竹声似海,如诉如泣。
“阿部稽……”奄奄一息间,她仍旧呼唤他的名字,吐出的每一丝微弱的呼吸,都是他名字的音节,缭绕着无尽的相思,融在簌簌如泣的风雨声中,越发缠绵悱恻,断人心肠。
“妹妹,挺住!”迷蒙中,有担忧焦急的声音传来,似近似远,“答应三哥,你不会有事!你答应三哥,三哥也答应你,让你……嫁给他!三哥知道你爱上他了,三哥让你嫁给他,好不好?你活下来,做他的新娘,好不好?!妹妹!”
她突然吐出一大口浊气,仿佛是缓过来了,发出颤抖的声音:“可我……不能抢了大姐的……”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奕六韩见她脸上稍稍恢复一点人色,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地,“傻妹妹,你大姐都没见过他,不一定能看上他。何况大姐比阿部稽大了七岁,阿部稽一直都埋怨我给他找的老婆年龄太大……”
“真……真的吗?”修鱼有气无力地笑了,涣散的眼眸慢慢恢复了一点神采,“可是……我离开高临的时候……大姐姐让我……帮她看看……”
她说这段话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靠在奕六韩怀里喘息。
“嘘,别说话了。你担心什么,如果大姐真对他有情,那就让他把你们俩都娶了……阿部稽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把所有姐妹嫁给他都行……”
“不!”修鱼突然激动起来,喊了一声,然后弓下腰捂住心口,急促地喘着,“我不和人共夫,再好的姐妹一旦共夫……”
“好了好了,你别激动!”奕六韩吓坏了,连忙将她放平,推拿她的胸部施行急救,“你别激动好吗?我答应你,让阿部稽娶你,就娶你一个人,可你得先把病养好啊!”
修鱼渐渐缓过来,奕六韩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暗暗叹息:唉,你在这里担心和姐姐抢夫婿,只怕,我那桀骜的兄弟心中既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柳书盈……
修鱼的小丫鬟奉命去迎晖院找人请帕丽,她打着油纸伞走在雨中,雨幕铺天盖地,盈耳都是雨水打在花木上的沙沙声。
“惠儿走得这么急,是去哪呢?”前方另一朵褐色碎花的油纸伞飘来,伞底下的婆子笑眯眯地招呼。
名叫惠儿的小丫鬟一见是和自己家有亲戚关系的朱大娘,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哎呀您老不知道,咱们家小姐生病了,三少爷今天一来就说二夫人给找的是庸医,刚刚煎好的药也被三少爷给砸了,这不让我去迎晖院找人,还去请那个野利大夫去……”
“那你赶紧去吧,仔细三少爷怪罪,这位少爷可是连老爷的侍卫都敢打的!”
这朱大娘是吴香凝院中伺候的,一俟惠儿走远,就急急地赶回影纹院,径直跑到堂上,见吴夫人坐在堂上,下首坐了个娇小身影,没看清是谁,就气急败坏地嚷起来:“好叫夫人得知,那三少爷竟敢……”
娇小的身影转过脸来,朱大娘一看是苏葭湄,余下的话全咽回了肚中,脸上讪讪的尴尬至极。
吴夫人脸上的笑容一僵,旋即神情自若,依然笑着对朱大娘道:“有何事你就说吧,三少夫人是最通情达理的。”
朱大娘觑了苏葭湄一眼,苏葭湄脸色虽柔和,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冰冷杏眼直直望着她,让朱大娘没来由地畏缩,不得不将语气放平:“我听四小姐院中的惠儿说,三少爷去看四小姐,听说夫人你给四小姐请了大夫,就把四小姐的药砸了,说是庸医开的药不准吃,还是要去请那个野利大夫……”
苏葭湄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叹息:唉,我的夫君啊!我这里刚把你打奶娘的事跟二娘解释清楚,你又给我惹出这样的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