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山陵崩2
紧接着,有数十个宦官和羽林郎,都抛下兵器,跟在代田盛后面,踏着雨水和血水混成的水洼,在一朵朵溅起的殷红血花中,向奕六韩那边奔跑,一边跑一边呼喊,“我等愿投降!为叶少将军效力!”
夏忠见大势已去,索性将尖利的声音拉扯到最高,宛如隔空裂帛一般锥心刮耳,喊道,“皇上是被叶振伦气薨的!今晨寅时皇上醒来,已有明显好转,坐起身要喝粥。
叶振伦屠杀赵府满门的消息传来,皇上刚喝下去的一口粥,带着血喷了出来,大喊一声叶氏反贼!,直挺挺倒在龙床上,就此升遐!”
说至此,夏忠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皇上是被叶振伦活活气薨的!叶振伦这目无君父的大反贼!你们还要为他效力,你们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国家么……”
两滴热泪滑下慕烟脸庞,落在夏忠勒住她的手臂上,虽然隔着护肘的皮甲,也能感到那两滴眼泪的灼热和痛楚。
然而,这锥心刺骨的呼喊,对那些往奕六韩跑去的宦官和羽林郎丝毫不起作用。
夏忠这边的人,依然源源不断地奔跑着、呼喊着投降,他们的呼喊声像一股股浪潮淹没了夏忠的哀号哭喊。
奕六韩还是没有表情,既不看奔跑过来的人群,也对夏忠凄厉的哭喊无动于衷,慢慢将羽箭搭上了长弓。
夏忠死死盯着奕六韩手里的弓箭,突然歇斯底里地威胁道,“叶三郎,你敢放箭,我就杀死你的姘妇!你们父子气死其兄,害死其妹,挟持其弟,先帝最后的血脉,都成了你们的砧板鱼肉!先帝啊,你在天之灵睁眼看看”
奕六韩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稳稳地将羽箭搭上弓弦,慢悠悠地试了试弦。听到弓弦传来有力的“嗡嗡”声,他似乎很满意,微微眯眼,眼中闪过一抹冷酷嗜血的寒光。
“叶三郎,你真不管公主死活?!好,我成全你们父子千古骂名”
话音未落,夏忠手腕往内一使力!
慕烟只觉一股恶寒划破了肌肤,剧痛的感觉顷刻间刺进喉咙几乎在同时,银光迸溅,凄厉的呼啸声从耳际擦过,然后她整个身子一松,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那座侧院的床榻上,只觉喉间剧痛,火辣辣的如有烙铁在灼烧。
她伸手一摸喉咙,已经包扎上厚厚的绷布。
“公主,你醒了?吓死我们了!”一名侍女发出庆幸的声音,抚着胸口。
“叶三郎的箭真快,眨眼间夏……夏贼的额头就被射穿了!”另一名侍女赞道,一边偷眼看公主,她知道自家公主心仪叶三郎,今后将是叶氏一手遮天,公主将来必是叶三郎的人,是以赶紧凑趣地夸叶三郎。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慕烟脸上并无特殊表情,而是挣扎着起床,“我要去看皇兄,扶我去看皇兄……”
两名侍女赶紧一人一边扶着慕烟,走出房门。外面雨停了,院子里仍然站满士兵,却从皇帝的羽林郎,换成了叶三郎手下的豹跃军。
几名士兵上前拦截,慕烟寒着脸一瞪,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抹不去的天家威严,“大行皇帝还未殡殓,叶氏就急着擅权了么!我是大梁国兰陵公主,小皇子登基后,我就是当朝长公主!你们也敢拦我!”
以嘶哑破碎的嗓音,费力地说完这番话,慕烟靠在侍女臂弯里气喘吁吁。
士兵们面面相觑,只得让开,却跟在慕烟后面,步步监视。
来到皇帝的寝殿外,密密麻麻站满的士兵拦住了不让进,慕烟昂着下颌,“你们告诉叶三郎,兰陵公主来看皇兄。”
须臾,兵甲相碰的铿锵声中,士兵们默默让开一条道,露出寝殿沉重的朱漆大门。
慕烟将两名侍女留在外面,推门进殿,又将殿门合上。
光线幽暗、帷幔低垂的殿内,仿佛暴风雨前的深海汪洋,阴沉、深邃、窒闷,弥漫着一缕缕难以言传的腐朽、衰亡的气息。
在窗边紫檀雕螭大书案旁,立着一个高大轩昂的背影,正在低头看着什么。
慕烟顾不上去看他,径直走到龙床边,一接近就闻到一股尸体特有的腐臭。
慕烟心中剧烈抽痛,手轻颤着拉开绣金龙深紫帐幔。
梁帝双目暴睁,瞪着帐顶,纠结凌乱的胡须上,挂着干涸的血条,所有愤怒、怨恨、不甘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僵硬的脸上,呈现出令人心悸的恐怖和狰狞。
皇兄果然是被气死的!
“皇兄!”慕烟发出一声嘶哑悲恸的哀嚎,扑倒在龙床边,伏地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慕烟慢慢收声,抹了抹脸,站起身立在床畔久久望着皇兄。末了,她俯身为皇兄轻轻合上未瞑的双目,又是两滴大大的眼泪,掉落在梁帝脸上和胡须上。
转过头来时,正见奕六韩站在书案旁,拿着玉玺,借着窗边透进的一点微光,左看右看。
“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慕烟沙哑冰冷的声音,在幽暗沉寂的寝殿中徐徐升起,“终于得到了,你有什么感想?”
奕六韩微微侧脸,并未回头,这个角度只能让她看见他高高的鼻梁,那样挺拔笔直,在窗口透进的逆光里,勾勒出山脊般的线条,“这一切,是我父亲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她直视着他,冷冷发问。
“我想要什么?”他似问她又似自问,放下玉玺,在花梨木圈椅里坐下,两手在胸前交叉,微微仰头,他的侧影棱角清晰,高鼻挺直,薄唇分明,有一种致命的英俊,“我想要和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到漠北草原去,纵鹰逐兔,牧马放羊……”
“既然这些不是你想要的,你为何甘为鹰犬,做下这等逼宫篡权之事?!”
“人有身不由己……”
“扯谈!根本没有什么逼不得已,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你既然选择了现在的路,现在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只是你不承认,或者你自欺欺人!”
“是么?”奕六韩这才侧过脸来,认真打量她,她脸庞浮肿,脖颈缠着绷布,然而那双明媚的凤眼,依旧透着惊人的美丽和叛逆,奕六韩心底某处波动了一下,“你比我还懂我自己嘛。”
“我不是懂你,而是懂人。权力、美色、钱财,所有人毕生追逐的就是这几样。男人如是,女人亦如是,只是男人明目张胆地追逐,女人隐晦迂回着追逐……”
“追逐到最后呢?还不是这样,躺在华丽的金床上,散发出尸体的腐臭,不久就会变成蛆虫的食物。”奕六韩勾起一抹嘲讽,指了指龙床上正在腐烂的尸身。
“皇兄还不是被你们这帮门阀豪族、权臣奸宦逼到了绝路!”慕烟掩面哭起来。
“我不是门阀豪族,我只是草原上一个贱奴。”奕六韩将玉玺系在腰间,站起身来,“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得到部落里最美的公主。可是,部落灭亡了,我美丽的公主无家可归。我为父亲征战杀伐,只是希望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希望父亲能对她好一点。”
奕六韩脚步不停地走了出去,“轰”地拉开门,雨后的阳光透过层云如金色莲花盛开,迸射出耀眼的金光,为他走出去的高大背影笼罩了一层炫目的光环。
“各部听令,即刻整兵,一个时辰后,梓宫起驾回京!”
梓宫,皇帝的灵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