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直捣王庭3
大栎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谷内有湖水、草场、农田,东西长两百多里,南北宽一百多里。
越过庆祥岭,地形地貌大为变化,大栎谷周围的山比起庆祥岭,明显低缓,呈现出十分舒缓的起伏,脉脉环绕着这片宽广肥沃的谷地。
浓浓夜色笼罩下的大栎谷,四周山脉都被白雪覆盖,在星月微光下,浮动着淡淡的银白光华。
王族所居的东南谷地,奕六韩勒马高坡,俯瞰着山下大片的营寨。
月光下,山寨黑幽幽的影子布满了谷地,寨子上空高高飘拂着描绘金色和白色豹头的旗幡。
寨子每隔几步有一座高高矗立的箭楼,箭楼上值岗的羌兵因为严寒和疲倦,裹着皮氅靠在木珊栏上打盹儿。
羌王柯英的二十多个侍妾,十多个未成年的儿子,二十多个女儿,都沉浸在睡梦中。
山岗上寒冷的夜风撩起奕六韩的发辫,周围密密麻麻的中军营士兵都屏息凝气,座下的骏马已经套上了嘴、裹上了马蹄,安静得仿佛这么多人马都是透明的。
策马立在奕六韩身边的霏霏,大气都不敢出。不时回头看一看山坡上以及坡下蜂集蚁聚的士兵们。
她心中非常震撼:寂静夜色里,上万士卒严阵以待,居然听不到半点声响,连呼吸声都不闻。
可见平日主帅是如何治军严厉,如何威信慑人。
不由默默仰头看了一眼策马而立的奕六韩,他的发辫被风吹起,露出英挺的侧影轮廓,高高的鼻梁如山岳般挺直。
可他至始至终俯瞰谷地,或者回望自己的士兵,压根像是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霏霏的眼里流露出明显的崇拜和爱慕,低头抚了抚马鬃,心中像被一只小蜜蜂蛰了,又甜蜜又刺痛。
她一向自恃美貌,不管走到哪里,男人对她都是垂涎三尺,极尽谄媚。唯有这个叶三郎,从初见她就表现得淡定冷漠。
遥远的东北方向,突然出现了几点耀眼的火把,渐渐连成了一条跳跃的红线,从这个位置看过去仿佛红色的明珠,在黑丝缎上面滚动。
这是在曲玛拉干河凿冰的士兵们得手的信号。
中军营的士兵们开始做好冲锋准备,取下套住马嘴的嚼子和裹住马蹄的牛皮。战马意识到大战来临,开始激动起来,或蹬腿喷鼻,或摇头晃脑,或者仰头嘶鸣。
坡下营寨箭楼上的士兵,突然惊醒了,下意识地准备拿起挂在脖颈上的号角。
然而,他没有拿到号角,而是抓住了一支从他胸口冒出的长箭,他张开嘴正要叫喊,突然又一支长箭从嘴巴里穿出来,接着又是几支长箭将他钉死在木珊栏上。
接着,营寨死一般的寂静被山头高亢刺耳的号角声撕裂,数以万计的黑影铺天盖地从冰天雪地的山坡上呼啸而下,马嘶声、喊杀声、千军万马的奔腾声,如惊涛骇浪般席卷了这片山脚的山寨。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白豹部留守的羌民,万万没想到会突然遭到夜袭,他们甚至搞不清是哪股敌人,怎么一下就从天而降了。
无数燃烧着的火箭,铎铎铎地打在木头筑成的寨栅上,刹那间燃起冲天的火光。
火光熊熊,浓烟滚滚中,潮水般的黑甲士兵漫过山坡,摧枯拉朽般冲毁营寨,无数马匹冲下山坡腾空而起,撞开寨栅,或者从寨栅上空越过。部分战马越过障碍的瞬间,被木栅尖端洞穿马腹,内脏和鲜血淋漓而下在半空中泼溅。
火光中只见被冲毁的寨墙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无数的羌民,惨叫哀嚎着地狼奔豕突,但立刻就被身后涌出的梁军踏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凄厉的号角声从各个方向响起,寨子周围驻扎的羌兵吹响号角,迅速地集结兵马、阻止抵抗。
寨子里的女眷在冲出来之后,也迅速地骑上了马,拈弓搭箭,一箭箭如飞火流星撕破夜色,将坡上仍在往下冲的梁兵们射得人仰马翻,滚落下一大片。
柯英的大夫人那勒姐,带马在谷地旷野里横向奔跑,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指挥兵马抵抗。
柯英的二十多个侍妾,二十多个女儿,全都举着各种武器,带着士兵们怒吼着冲杀。他们在宽广的谷地旷野排成阵型,筑成一道坚实的堤坝,从坡上俯冲而下的梁军如一阵阵浪头撞碎在这道堤坝上,断臂残肢伴着瓢泼血雨将这片宁静的谷地变成了修罗地狱。
远处的黑暗里突然有奔雷般的声音响起,仿佛有霹雳沿着山脉炸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四面八方白皑皑的山陵都在颤抖。
骤然间,从西北方向冒出无数的惊马,铺天盖地地奔腾而来,掀起腾空的雪浪,仿佛翻腾的滔天大水,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席卷大地。
原来,煎当告诉奕六韩,大栎谷西北方向是白豹部的马场,那里放养着数万匹马,柯英入境带走了一多半,也还有将近六七千匹马,于是奕六韩让叶靖带一部分士兵,前往马场放火,将那些受惊的马匹往大栎谷东南方向驱赶。
几千匹奔腾的骏马,惊涛骇浪般地咆哮着,地动山摇地席卷而来。谷中的雪地瞬间被踏成了黑泥沼泽,马匹冲破了羌兵的坚阵,火光中只见无数人和马被撞飞出去,震耳欲聋的惨叫哀嚎声响彻整个谷中旷野。
柯英的大夫人那勒姐也被撞翻,她跃下马背就地一个翻滚,眼前全是数不清的马腿,有力地起伏蹦越,溅了她一脸雪泥。
她大吼一声躲过一柄敌人的大刀,手里抓着的长箭顺势插进马腹,接着又是一匹马奔腾而至,她一个翻滚躲开,捡起敌人掉落的大刀,挥刀横扫一连砍翻数骑马腿。
“夫人快上马!”一名羌兵刚将坐骑让给那勒姐,就被奔驰而至的战马无情地践踏而过,只留下一摊血肉。
“夫人,不好了,西边也有敌军攻来了!”传令兵策马飞奔过来禀报。
“传令士兵,保护小王子们,往曲玛拉干河撤退!”那勒姐一边挥刀砍杀,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
数十个传令兵在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战场穿插奔驰,将命令传达下去,以那勒姐为首的白豹羌杀开一条血路,朝东北方向的曲玛拉干河飞驰而去。
跑在前面的先锋部队,最先驰上了河面的冰层,接着一片马嘶人喊,不断有马蹄打滑摔倒在冰面上,远远的小栎谷那边也腾起了冲天火光。
“传令下去,过了曲玛拉干河往西跑,咱们去黑盐池,不要去小栎谷,那边也被敌军包围了!”
那勒姐刚把命令传下去,只听一声清脆而巨大的冰层断裂声传来,咔咔咔的声音起初断断续续,随即就逐渐连成一片。
火光中只见一道又一道黑色裂纹在冰面上迅速蔓延,“快往回跑!往回跑!”冰上的士兵们喊叫着、惊恐地策马往岸边奔跑,然而很多人刚跑到半路,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巨响,一块又一块的冰面断裂塌陷,无数骑兵顺着冰面滑落河中,瞬间惨叫着被黑洞洞的河水吞没。
一时间河面上全是大块大块断裂的冰层,高速撞击着、崩裂着、四处浮动散开,无数士兵和马匹发出临死前的绝望惨叫,无数手臂、马头在河水里挣扎、沉没……
“后退!后退!从白兰山口撤出去!”那勒姐声嘶力竭地传令。
白兰山口在大栎谷东边,那勒姐调转马头带领羌兵们朝东边突围,忽然队伍前方像在雪崩一般,一股股士兵转过身,犹如决堤的洪水往回撤退。
“东边也有敌军!”
“东边有敌军杀过来了!”
那勒姐大吼一声,“冲上去,跟他们拼了!”一扯马缰,骏马长嘶一声腾空而起,一连越过无数人头,朝来势汹汹的敌军猛扑过去。
夜幕中的党罗道,两边都是积雪皑皑的高山。那些凸出的岩石和姿态各异的枯树,仿佛黑色的斑斑点点。
月光下,一支骑兵队伍正蜿蜒行进,深夜的谷道里传来马蹄踩在雪地和枯枝上的吱嘎之声。
队伍最中间一乘双辕青帷马车旁,随行着一个骑赤红高头健马的青年。长发披肩,头戴厚厚的金色貂皮帽,帽子上高高地插着三尺长的雪白雉羽,外披缀白貂毛的金色披风,内穿漆成金色的铠甲,腰间悬着弯刀,马鞍边还挂着一柄造型奇异的铁锤。
正是柯英的长子柯雄。
身后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数骑快马沿着大队伍边缘奔驰而来,在柯雄面前翻身下马,半跪禀道,“大王子,期弥的斥候队回来了!”
话音刚落,随后就有几骑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向柯雄禀报:在石川口至今没发现敌人踪迹。
柯雄深蹙俊秀的英眉,心中纳闷。
叶三郎追在他后面多日,最后一次探到叶三郎的大军,离自己只有两百里,照理说,应该已经走到石川口了。
难道叶三郎收到紧急军令,已经撤退班师了?
柯雄道,“你们休息吧,换昌弥他们队,再去石川口周围探查。”
说罢,柯雄策马靠近马车,在车窗边低声禀报。
车内只有一声含糊的呻吟。柯英身受重伤,一直躺在马车内,每天只勉强撑起,在车窗边露一下脸,让士兵们知道羌王还活着,以防兵变。
大军走出党罗道在谷口边扎营,柯雄刚刚睡下不久,又一队斥候返回,禀报柯雄:仍然没见到叶三郎大军的踪迹。
柯雄裹着大氅坐在军帐中昏暗的油灯下,心里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派去大小栎谷搬救兵的斥候,现在还未传回消息。
照理说,那一队斥候出发很早,而且他们走的是乌干道,又都是身手敏捷擅于攀爬的,乌干道虽险峻,但离大小栎谷极其近,他们应该早就到了。
母亲那勒姐是个智勇过人的女性,她得到我求援的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来联系,在她整军出发之前,就会先派斥候来知会我。
这时,突然有一道霹雳击穿了柯雄的头脑:
莫非,叶三郎大军忽然转了方向,改走乌干道了?
柯雄整个人在毡毯上僵住,一股森森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所有的感觉刹那间都消失了,只剩下极度的恐慌。
他立刻叫来一支斥候队,让他们连夜出发去大小栎谷。
斥候队走后,柯雄再次躺下,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睡。旷野上寒风呼啸,仿佛无数厉鬼在奔跑。
风里似乎有急促纷乱的马蹄声,柯雄一坐而起,一名亲兵惊恐万状地闯进来,几乎软倒在地,“大王子,梁人攻占了大小栎谷!大夫人殉难了!小王子们全部被杀!”
“母亲!弟弟!”柯雄发出撕心裂肺地震天哀嚎,弯下腰拔出佩刀,举刀指天,“留一队士兵守住大营保护父王,其余白豹部儿郎们,跟我杀回大小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