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番外 报君涌泉(1 / 1)罗姽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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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报君涌泉

秋风凄瑟,落木萧萧。

临时辟为伤兵营的大院弥漫着血腥气、草药味、腐肉的臭气混合的气味。

院子里晾晒的衣服和绷布随风飘扬,厢房里、走廊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遍体鳞伤的、血肉翻卷的、肠穿肚烂的、缺胳臂断腿的,到处是痛苦的呻吟声。

缇娜正在西院走廊里替一个大腿中箭的伤兵换药,换下的旧绷带放进竹筐里,一会要拿去洗了再用。再把草药敷在伤口,用干净布带一层层裹住,熟练地打了一个结,一边扭头对后背不停踢打哭闹的男婴哄着,“好了好了,小奕啊,这就好了……”

伤兵哎哟哎哟地呻吟着,见缇娜包扎好了,小心翼翼将裤带系好,躺了下去,笑道,“缇娜美女,这是你和哪个兄弟的孩子?”

旁边一个手上吊着绷带的伤兵笑道,“一看就是汉人的小孩!”

“缇娜,你居然和汉人搞上了!”又一个伤兵以手掩面大哭,“白天鹅都飞到烂沼泽去了……”

缇娜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倒,那汉子被踹中肩头箭伤,痛得在草席上打滚:“哎哟,美女发飙了!”

缇娜这一动作,背后的婴孩突然停止了哭闹,发出咯咯的笑声。

“天,他笑了!缇娜,你捡了个宝贝啊!”伤兵们都惊讶地叫了起来。

缇娜又是得意又是欢喜,解下后背襁褓,就在廊子外就地给婴孩换尿布,一边哄着他,“可怜的小奕饿了一早上了,阿娘这就给你煮奶粥去……”

突然,院子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女子凄厉的哭喊尖叫。

接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冲进院门,凶恶的目光到处扫视。

“这是要干嘛?”有人问。

“你不知道吗?可汗早上下令了,要杀掉所有汉人俘虏,包括女人和小孩。”

缇娜一听,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忙抱起男婴,沿长廊往后院跑去,迎面和帕丽撞了个满怀,帕丽满面焦急惊恐,一把抓住缇娜,“快把小奕藏起来,可汗下了屠杀令,要杀光所有汉人。”

“你带小奕先走……”缇娜正要把襁褓塞进帕丽怀里,后面响起士兵们凶神恶煞的呼喝,“那个汉人小孩在哪里?”

院子里有人指着这个方向喊道,“就是那两个女药奴,她们捡到了一个汉人男婴!”

“在那里!喂,别跑!”那几个士兵们看见她们了,气势汹汹地追过来。

缇娜和帕丽刚翻出廊道跳进草丛,身后几只的胳臂就将她们拽住,伸手就要抢缇娜怀里的襁褓。

男婴哇哇大哭,帕丽拼命挣扎着扑上去抱住缇娜,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将那襁褓护在中间。

她们到底敌不过一群身强力壮的士兵,眼看就要被拉开来,突然,缇娜抱紧襁褓,大吼一声,“这是可汗让我养的孩子,你们谁敢伤他?!”

一群生拉硬拽的士兵都愣住了,互相看看,踌躇不决。

“你们不信?那就带我去见可汗!”缇娜抱着孩子,逼近两步,明亮的浅褐色眼睛,闪着勇敢自信的光芒。

士兵们反而后退了,惊疑不定地望着缇娜,秋日艳阳下,缇娜肌肤莹润白皙,眼眸晶光灿烂,明显是个美人。

“不如带她和小孩一起去见可汗。”有人提议。

马上得到众士兵的附和。

他们押着缇娜和婴孩出了伤兵营,到了穆图临时设在硕槐镇府衙的王帐。

穆图伤势很重,仍卧床不起,幽暗的屋内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

一名亲卫在他床帐外低声禀报了几句,他嘶哑微弱地说,“让她进来吧。”

缇娜抱着婴孩,忐忑不安地入内。这间屋子她昨日刚进来过,为可汗疗伤煮草药。

然而,穆图会记得她一个小小的药奴么?

两年前,穆图宠幸过她一次。是在攻打歧阳关的时候,穆图喝醉了,她正好帮医官送药给他,穆图醉眼惺忪地将她拉上了床榻。

第二日他醒来时,正有紧急军情,他根本没留意身边的女人,而她也只能默默穿了衣服退出去。

后来,他再也没有召幸过她,似乎早忘了有她这个人。

刚才缇娜危急之下撒了谎,说婴孩是可汗让她养的。然而此刻,她却紧张得心脏狂跳,手心都是冷汗,双眼直直盯着床帐里隐约的身影。

她朝周围扫了一眼,最近的狼卫也在五步之外,而她离穆图只有一步之遥。如果穆图当真下令杀小奕,她就冲上去与穆图同归于尽。

她的眼里忽然涌上一层热泪。这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与他共度的那晚,永远是她最美好的记忆。然而,如果他要杀掉她的小奕,那她就和他拼命。

床帐撩开一角,露出穆图苍白的脸,在看见缇娜的一瞬,他灰色的眸子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是你?”

一句不带感情的淡淡的“是你”,却让缇娜整个灵魂颤栗了。

他记得她!

记得这个他只宠幸过一次,卑贱如尘埃的小小药奴。

一瞬间,缇娜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这时,穆图微弱地说了一句,“我看看那孩子。”

缇娜抱着小奕上前,跪在床榻边,将孩子的小脸凑过去给穆图看。

奇怪的是,小奕既不哭闹,也不嬉笑,而是很安静、很专注地盯着穆图,黑珍珠般的眼睛里,仿佛有着不像婴孩的、极其复杂深邃的情绪。

穆图和男婴对视了一瞬,缇娜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这时她听见穆图嘀咕了一句,“还是个婴孩鼻梁就这么挺。汉人多是塌鼻梁,这孩子倒长了个跟我们一样的高鼻子。”

缇娜的手微微颤抖,眼里蓄满了热泪,将坠未坠。

“好了,去吧。”穆图似乎是疲倦了,挥挥手,“这个孩子你留下吧。”

“多谢可汗。”缇娜俯身道谢,低头的一瞬,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一直高悬的心也缓缓回落,她抱着婴孩躬身慢慢退出去。

悄悄望了床帐一眼,淡青色轻纱帷幔已经放下。

他记得她,所有药奴里,她最漂亮。每次出征,医官都挑选她跟着,因为她聪明、麻利,辨识药草极有天赋,干活迅速而妥帖,从没出过任何差错……

……耳畔羯鼓、羌管、骨笛幽幽咽咽地响成一片。

而她心爱的男人被人用绒毯包裹着,放入了深深的墓穴。

当那黑暗的洞穴,将他高大的身躯吞没,她眼前全是那天他揭开床帐,目光落在她脸上,吐出的那句:“是你?”

是的,是我。

每一代可汗下葬,都有奴隶殉葬。可是今天,没有人为你殉葬。就让我来为你殉葬吧。

“我和小湄到那边山坡把师父葬了,你看好阿娘。”

她哭得昏天黑地时,模模糊糊听见耳畔儿子的声音。

接着是歌琳肯定的声音,“你放心吧。”

走之前,儿子又叮嘱一遍,歌琳仍是答得那样肯定,甚至有几分不耐烦。

儿子和师父的女儿一道走开后,她偷偷看了歌琳一眼,只见歌琳双眼紧紧盯着儿子和那女孩的背影,绿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歌琳根本没有注意自己!

那汉人女孩摔了一跤,儿子蹲下,背起女孩。

歌琳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拳头攥得青筋暴突,缇娜悄悄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

那是她自己偷偷配置的剧毒药丸,眼角余光盯着歌琳,仰头将药丸倒进了嘴里……

“阿娘!阿娘!”儿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摧肝裂胆,发疯一般地摇晃她。

“我让你看着她,你怎么搞的!”

“我……我也没想到……她,她动作这么快……”

“你没想到!每次你都没想到!让你照顾小湄,你弄她一脸瘴毒,让你照顾阿娘,你,你……”

“谁能想到你阿娘会为一个睡过她一次就忘了她的男人殉情呢?谁能想到世上有这样傻的女人?这样的傻缺,死了也活该!”

“你说什么!她是把我一手拉扯大的娘亲,你说她死了活该?!”他悲怒交迸,想也不想,一巴掌猛地扇过去,打得她扑倒在地,满嘴都是血,捂脸哭着跑开。

……可是这些,缇娜都不会再看见、不会再听见了……

“阿娘,你那么爱他,我让你与他合葬,你们在地下好好做一对永不分离的夫妻……”奕六韩抱着阿娘,走到穆图的墓地前,轻轻将她放下,然后徒手开始掘土挖坟,一边自虐般抠着土,一边不住地颤抖哭泣。

抬起头来,看见苏葭湄跪在阿娘的尸体边,掏出手绢,向旁人借了水,给缇娜清洗面部和鼻唇的血迹。她俯着身体,动作那样轻柔、仔细,似乎生怕弄疼了阿娘。秋风吹动她垂落的鬓发,满脸瘴毒斑疹似乎也散发着美丽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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