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两姓之好
奕六韩站起身,垂手恭立在下方,他的头垂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冠,冠帽两侧镶嵌的白玉,微微折射着烛光。
叶振伦看了儿子好一会,深沉的长目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半晌,略带苍凉地开口,“怎么瘦了这么多?”
奕六韩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心里剧烈翻腾起来:因为我心爱的女人死了,因为你们害死了她!
然而,他却极力压制住,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西征辛苦,披霜戴雪,千里追敌。回师途中,又被人算计,横遭陷害,九死一生。”
叶振伦沉默片刻,道,“你不立羌王是对的,赵漳立了羌王,使得羌人拧成一股,才有今次羌虏之乱。诸羌本来种姓繁多,松散离心,便于我们统治。你的决策很英明。”
“这都是听了朱斐的建议。”奕六韩谦虚道。
“还有,你把西疆治理得很好,为父很欣慰。”叶振伦目中浮起欣赏与疼爱,轻捋着长须,“你上的屯田疏和兴边郡疏,我都看了。”
“那也是朱斐帮我写的,屯田建军和新兴边郡,基本都是他在主持。他以前是赵漳的长史。”
“这次平定羌乱,也多得此人帮你出谋划策吧?”
“是的。从菹溪口渡河,在饶凤城大败诸羌联军,都是他庙算如神。”
“我看了葛冲上的奏折,他在西疆建边郡时,在很多山涧边发现有木材堆积着。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知道,是以前朱斐任赵漳的长史时,部署士兵砍伐的树木,大约有六万多枚,都放在水边,以备将来修建郡城、驿站和桥梁。谁知后来赵漳死了,赵栾不用朱斐,而是大力提拔自己的私交。朱斐便回到京畿老家。”
“如此人才,你是怎么发现他、把他从老家请出山的?”
奕六韩垂着头许久未语。
叶振伦冷冷看着他。
良久,奕六韩道,“是小湄引荐给我的。”
“小湄引荐给你的。”叶振伦点头,“听说你在祁州,差点被薛世荣杀了,也是小湄派人救了你。”
“嗯。”奕六韩垂头,闷声答道。
叶振伦长叹一声,“为父给你娶了这么好的妻,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意?小湄长得不好看?脾气暴躁?嫉妒不容人?还是不能生育?你为何要偏宠小妾?”
奕六韩低垂头颈不说话。
叶振伦继续语重心长道,“婚姻,合两姓之好,得两家之资,以求共荣。那些个小妾,不管多妖媚可人,也不过是玩物,这个道理你明白?
何况,就算是小妾,也要身家清白。异族外邦,犬戎贱女,没有资格进入世家门阀为妾,更没有资格为我们诞育子女。我们华夏血胤里,不容许混入低贱的血脉。”
“那么父亲为何要把修鱼嫁给阿部稽?”奕六韩微微粗喘着,突然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睛。
叶振伦冷冷一笑,“为国为民,一个女儿有何不能牺牲?我常年在南疆打仗,骑兵是我的弱项,赫兰金阿部稽的汉名能给我带骑兵,又在平定赵栾之乱中立了大功,我又何惜一个女儿?为了解决边患,梁国哪一代皇帝没有送出过和亲公主?你以为都像你,只为自己那点小情小爱活着?为了个野利婊,丢下大军,中了埋伏……”
不要叫我的小歌野利婊!不要叫我的小歌野利婊!
奕六韩只觉全身血管都要炸裂,攥成拳头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叶振伦往后靠在椅背里,微微眯眼,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儿子。
只一瞬,奕六韩平静下来,淡定道,“是,父亲教训得是。”
叶振伦满意地点点头,“你在祁州干得不错。薛世荣我也早就想收拾他,前年苏峻叛乱,他不战而降,如果不是他献出广牧城,苏峻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打到黎阳?
后来见苏峻节节败退、大势已去,他又杀了苏峻派驻广牧的将领,率领广牧城归顺朝廷。
当时我就有奏表给先帝,弹劾薛世荣。后来不知薛世荣走的什么路子,先帝竟赦免他,仍让他担任祁州太守。”
“父亲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路子吗?”奕六韩发出利剑破冰般的冷笑,“他贿赂了御史中丞吴舜民!”
叶振伦脸色一变,鹰目中冷光迸射,“你有证据?”
吴舜民,是吴香凝的大哥,因为叶振伦的关系,寒门庶族的吴氏得以跻身朝堂。吴舜民更是进了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
“薛世荣手下有个鲁师爷,他曾是薛世荣的心腹,薛世荣每年向吴舜民行贿,都派鲁师爷到京城来。父亲若不信,可以悄悄调查吴府的管家和长随,他们肯定见过鲁师爷,知道鲁师爷每年来送礼的事。这个鲁师爷现在我手里,我让霍荻把他押送到京城来了,父亲可以随时讯问他。”
“这么说薛世荣勾结黑龙帮,吴舜民也知道?”
“当然知道,要不薛世荣每年给吴舜民送大礼作甚?御史台不是每年都往州郡派遣锦衣御史吗?薛世荣在当地民愤极深,老百姓都知道他和黑龙帮勾结,锦衣御史岂会查不出来?父亲只要调出御史台的记录,就能查出去年派往祁州的锦衣御史是谁。”
“谁?”
奕六韩抬起眼睛,直视父亲,“李耿。”
叶振伦鹰目猛地一睁,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长髯微微颤抖。
李耿是青鸟拜把子的兄弟!
这么说,青鸟手里早就握着薛世荣和黑龙帮勾结的证据,而且他的舅舅吴舜民也知道,他们甥舅两个勾结,向薛世荣索贿,胁迫薛世荣设鸿门宴,谋害三郎!
那么,吴香凝应该也知道……
叶振伦的脸色越来越铁青,呼吸粗重,长髯颤抖,红木雕兽的椅子扶手被按出了凹陷的指印。
“你说你手里有一个薛世荣的心腹,叫什么?”
“鲁师爷。二哥和薛世荣联络也是找他。父亲若要审他,我可以让霍兄把他送过来。”
鲁师爷是个重要人证,奕六韩让武功高强的霍荻亲自押送。
“这会儿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朝会大典,你好好准备一下。明晚再带他过来。”
“是,父亲。”
“那个鲁师爷既然这样重要,为何不派人在路上杀了他?”凤仪宫徽音殿,身怀六甲的叶太后坐在月牙凳上,对着镂雕凤纹螺钿铜镜,细细地描着眼角金粉,一袭玫瑰红蹙金凤穿牡丹长衣,如九天云霞长长迤逦于地上锦毯。
“天山派的掌门弟子霍荻负责押送他,此人身负绝顶武功,我派谁去刺杀能成功?”叶翎坐在一张紫檀雕花圈椅中,微微后仰着身子。
“天弦不行吗?他可是九华派的掌门弟子。”叶太后描完眼尾金粉,打开桃花汁液做成的唇脂,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沾,抹在浅红的唇上,原本秀丽的薄唇立刻饱满起来,散发出诱人的艳红。
北梁的江湖门派行事极其低调,往往投身于豪族门下,担任武师或者侍卫。
叶氏一向与九华派交好,叶振伦给叶翎聘请的武师,就是九华派的弟子。
叶翎摇摇头,“他哪里打得过霍荻。”
“九华派弟子打不过天山派弟子?”叶太后从镜子前慢慢侧过身来看着哥哥。。
叶翎冷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山派有一套祖传的内功绝学,向来不外传。修炼了这套内功心法,短时间就能内力大增,比得上一般人练几十年。”
“世上真有内功这种东西?”叶太后不相信,“我怎么觉得这套东西都是怪力乱神,歪门邪道。”
“没有这种东西,三弟在乌干道摔下那么高的悬崖,还能活?”叶翎眼底恨意弥漫。
“三弟怎么会天山派的内功心法?”
“你不知道?他师父是天山派的,就是三少夫人的亲爹,父亲的义弟。”
“哦,听说过。你不是说天山派的内功不外传么?怎么会传给三弟?”
“哼。”叶翎满眼嫉妒之火,“还不是指望三弟能爱他女儿,不然怎么会把师门不传之秘,都毫不藏私地教给三弟。”
叶太后在镜中左看右看,只见镜中美人黛眉绛唇,凤眼斜飞,妆容明艳,十分满意,不由掩唇笑道,“嘻嘻,三弟的师父真是个傻子,以为把平生绝学教给人,人家就会对他女儿好?你看三弟对三少夫人如何?那些世家贵妇们说起咱们家三少夫人,都当笑话。被一个犬羊贱种、蛮夷之女压得抬不起头……”
“哼,老三那种人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他只知道他的野利妾别受了委屈。好色之徒而已,有什么出息。”叶翎满脸鄙夷,“这次要不是霍荻,他就死在祁州了。偏偏父亲给他娶了这样一门好亲事,苏家的势力全都到了三弟名下。”
“哼,他有苏氏,咱们有卫氏。”叶太后往发髻上插了一支镶金红宝翠花簪子,突然转过头来,压低的声音里散发着阴毒,“那药也太慢了吧……”
叶翎眼底射出一道冷毒的光,“目前宁震正在南疆主持修建千金堰。父亲若知道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毒杀他女儿,岂不大怒。所以千万不能被人察觉,这是大舅母给的极慢性毒药,下在她常服的药里,根本尝不出来,就算是太医也未必能查出来。”
“对了,你今天要去大舅家一趟吧,那个鲁师爷若把大舅供出来,大舅家那几个长随可是年年见他登门的……”
“去也没用,三弟这会儿肯定已经告诉父亲了。难道大舅还能在一天之内,把几个长随全部灭口?我去找邹云功,让他想办法,看怎么把这事跟父亲解释。”
叶翎走后不久,叶太后也吩咐摆驾,她准备去看望小皇帝慕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