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庆没欣赏到士大夫吟诗作对的风流场面。
王家的灭门惨案让所有人都感到兔死狐悲,孔五德吃瘪黯然离场之后,那天的诗会便随之不欢而散。
但丧心病狂的盗匪并没有收手,接下来的几天,一个接一个的耸人听闻的消息传到了泉州城里。
不仅晋江县,同安、惠安的沿海村镇也遭到了劫掠。
受害者有豪商巨富之家,有世代官宦之家,便连神宗时候宰相吕惠卿的祖宅,也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洗劫。
更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是,自四月二十开始,往日熙熙攘攘的往来水道只剩江水缓缓涌动,人来货往的码头变得冷冷清清。
整整数日,原本忙碌异常的泉州竟无一艘商船进港!
承平已久的泉州官府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辖内数千驻军全都被动员了起来。
但这伙海寇相当狡猾奸诈,作案完全无迹可寻,一击而中立马潜入大海遁逃,来去无踪,官军每次闻讯赶到,留给他们的只有尸横遍野和残垣断壁。
整座泉州城都笼罩在惴惴不安的恐惧情绪之中。
这座因海而生、因海而富的城市,在海道断绝之后就陷入了危机。
城中热闹异常的街市一夜间变得冷冷清清,原本生意兴隆的商铺字号沦落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无数依靠海贸过活的市民天天守在码头上,翘首以待有船靠港。
连向蒲存信出馊主意的孔五德此时也觉得这把玩大了,那只疯狗的破坏力完全超出了他预料。
此时的孔五德欲哭无泪,原本只是想让蒲存信抢够了银子就收手,可不是让他断绝泉州海路砸掉所有的饭碗啊!
谁能料到这只恶犬一出笼子就彻底放飞了自我,变成了大宋版的倭寇袭海!
有心劝蒲存信收点力,让事态慢慢缓和过来,孔五德却发现自己已经联系不上那只神鬼莫测的海寇船队。
这时候的蒲存信已经完全玩嗨了,怕是在他疯够了之前局面都不会有所好转。
街头巷尾已经开始流传罪魁祸首就是蒲家的传闻,甚至知州都亲自登门,质问蒲存信是不是准备造反。
孔五德只得编了个蒲存信几日前就被家主召回广州的借口,也幸好海寇并没留下确凿的线索,官府只是猜测并没有问罪,知州骂骂咧咧几句留下一队差役盯着蒲存信的宅子就走了。
孔五德有预感这次的事情不可能善了。
一旦被官府摸到了马脚,说不得整个蒲家都会被牵涉进去。
看蒲存信折腾得疯狂劲,指望他自己意识到局面不对悬崖勒马已经毫无可能。
如今的情况只能寄希望于主家出面调解。
硬着头皮给蒲和裕写信汇报了泉州的情况,顺便把屎盆子都扣在蒲存信脑袋上之后,孔五德就开始了长居青楼楚馆以酒消愁的日子。
筹不到银子是一大罪,怂恿蒲存信把泉州折腾得鸡飞狗跳又是一大罪,这些事会对蒲家的布局造成什么后果,孔五德已经不敢想象了。
他只想在这些事被察觉之前,再好好享受一把当活人的乐趣。
…………
吃个饭遇到的小二愁容满面,买个东西碰到的掌柜愁容满面,听熊大熊二抱怨说勾栏里的姐儿在做那事的时候都愁容满面。
郑庆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恍惚中那些云朵都能拼成一个大大的愁字。
任谁见到周围人纷纷愁容满面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好到哪去,郑庆揣着一肚子的不痛快准备跑到林充府上发泄,他只希望林充那个疯批不要范什么愁。
这几日郑庆在林府的门房那早已混了个脸熟,见他到访,门子立马把他引到了林府的书房。
林充正在伏案疾书,郑庆不动声色的看清了他信中的内容,坐到旁边给自己斟起了茶。
泉州城外传来的坏消息让林充也慌了神。
他终究还是听从了郑庆的建议给李相公去信,斥责蒲家造下惨绝人寰的惨案,特别是他们封锁泉州湾的行为,不啻于毁了城内几十万人的生计。
“林某只恨前日未能听从贤弟劝阻,这封信早一日寄出去,便能早一日纾我泉州之困啊。”林充挥了挥有些酸痛的手腕道。
他的话换回了郑庆一脸苦笑。
这两日郑庆都在回忆前世看过的史书,建炎元年确有海寇在东南一带作祟的记录,不过朝廷的应对之策若是告诉林充,真不知对他会是惊喜还是惊吓。
见郑庆面色古怪,林充好奇道:“贤弟觉得有何不妥?”
郑庆知道按如今的局势,林充这封信其实寄没寄出去意义都不大了。
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控诉蒲家的信件此时怕早就已经入雪花般传了出去。
叹了口气,郑庆道:“林兄可曾揣测过朝廷若收到消息,会有如何举措?”
“无非是调兵清缴罢了,还能作何举措?”林充想当然的答道。
郑庆无语。
兵,哪来的兵?朝廷之患从来不在南边,金人才将将把二帝掳去,对富庶的中原仍在虎视眈眈,这种时候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也知道孰轻孰重吧?
林充被他的目光瞪得有些发毛,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推断过于武断。
“难不成朝廷会眼睁睁看着东南局势被一群海寇弄得糜烂不堪?”
郑庆摇摇头,幽幽道:“若我推测的不错,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此时也没能力兴兵围剿,最有可能的就是……海禁。”
“海禁?”林充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大宋虽对海外贸易管理甚严,却从未有过禁绝海贸的做法。
大宋不抑兼并,无数失了田地的人都指望着靠海吃海,林充不敢想象如果朝廷禁绝海贸,会给这些地方造成多大的动荡。
“也不是寸板不下海的海禁。我朝有四大市舶司,向来以广南路为首,如今密州已被女真占去,剩下浙东路、福建路市舶司近年来进项都不多,林兄有没有想过,朝廷很有可能因为海寇作乱取缔明州、泉州这两处市舶司?”
林充认为郑庆说得很有道理。
如果取缔了明州、泉州两个市舶司,往来商船便只能前往广州一地贸易,海寇想要劫掠也只得向广南路聚集,浙江、福建沿海的匪患也就变向减轻了。
到时候朝廷再调遣几省水师到广南路围剿,自然事半功倍。
但这对浙江、福建的海商来说却绝不是好消息。
海船出洋、回港都需要市舶司签发的公凭。
不管是哪里的船,只要出海,就要先到广州办理公凭,回航也得先到广州进行报关,这一来一往之间便要多跑数千里航程,耗费数月时日。
想通了这一切,林充将手中信笺放入信封中封好,好整以暇地坐在郑庆旁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郑庆有些诧异林充的反应如此平静,难道这时候他不该跳脚骂娘吗?
“兹事体大,林兄不知朝廷此举会对林家生意有多大影响吗?”
林充捋了捋颔下长须,一脸无所谓道:“能有何影响?莫不是少了市舶司那几个歪瓜裂枣,本官的船就入不得港了?”
他挑挑眉,一脸古怪道:“莫非贤弟不知你们入港时的公凭是如何来的?”
郑庆只觉得自己的脸抽抽得厉害,他当然知道那份公凭是伪造的,还是林家帮忙伪造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是多么幼稚了。
对于林充这类达官显宦,市舶司在的时候他们还不得不卖市舶司一些颜面,但一旦锅都被砸掉了,他们就可以明目张胆的搞走私了。
说好的士大夫的节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