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程境凌出声叫住了正要驱动马车继续走的老李,掀开车帘,从车厢内走了出来。
“程公子。”老李见到程境凌出来,连忙躬下身,满怀歉意地道:“打扰到您休息了,有个推尸车停在路中间,挡了路。您回去吧,别出来看了,是一具没来得及推出城的死尸,晦气。”
墙角处,推尸人见到程境凌一身缉武卫差服,早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低下头不敢出声了。
程境凌摆了摆手,制止了老李的劝说,随后跳下马车,走到了推尸车旁边。
推尸车上面盖着一卷草席,草席下面是尸体,不过由于草席太过破烂,根本不能完全遮盖住下面的尸体,所以可以看到露出来的一截白色纱裙,以及一只脚,脚上穿着同样是白色的女士勾头鞋。
此时老李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在后面疑惑地轻唤了一声:“程公子…?”
程境凌充耳不闻,而是伸出手掀开草席的一角,露出了下面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段小玥!
果然是她!
程境凌心中一窒,有些不敢相信,刚刚还在听段小玥弹奏的小曲儿,不过才几个时辰,这个让他有些欣赏的姑娘,便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尸体!
此时段小玥的脸上,早就已经没有了活着时的娇媚动人,而是一片铁青,脸颊眼眶青肿,头发散乱断裂,两双瞪大外凸的眼睛中似乎还残有惊恐哀求之色,嘴唇微张,一小截舌头吐露在外面。
往下看,段小玥本来细长娇嫩的脖颈处,此时青黑一片,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圈手印。
再下面,则是被撕烂扯破的衣衫,可以看到里面的亵衣和肌肤,肌肤上面是一道道伤痕,有鞭伤、有烧伤、有刀伤,甚至还有拳脚伤,虽然都不致命,但可以想象到她生前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
“她是怎么死的?”程境凌扭头看向推尸老头,声音有些清冷。
段小玥是被人掐死的,这一点很明显,而程境凌想问的,是她被杀的前因后果,以及是被谁杀的。
“我、我、我…”推尸老头被吓得“我”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啪!”
程境凌反手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推尸老头脸上,将其打得一个踉跄,如果不是旁边就靠着墙,说不得整个人都会摔倒在地上。
“这回能说出话来了吗?她是怎么死的?”程境凌继续冷声问道。
听刚刚老李跟这推尸老头的对话,此时再看段小玥被解开的衣裳,程境凌便能猜到推尸老头刚刚在做什么事,所以对他也不客气。
被一巴掌打回了神,推尸老头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哀求道:“能,能…大人饶命啊,小老儿不是有意冲撞大人的,大人饶命啊!”
看着脚下磕头如捣蒜的推尸老头,程境凌眉头皱起,一脚将其踹翻,不耐烦地道:“本官最后再问你一句,她是怎么死的?别废话,再废话一句,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头,也省得你以后亵渎侮辱死者了。”
“不知道,小老儿也不知道啊!”推尸老头直起腰,头摇得像是个拨浪鼓一般,急声道:“小老儿就是负责推尸,人是怎么死的,小老儿不管,也不敢问啊!”
见程境凌闻言后,神色逐渐有些不善起来,推尸老头不禁急得满头大汗,快速思索着,这辈子脑筋转得都没这么快过。
很快他便想到了什么,又忙道:“对了对了,小老儿在进去收尸体的时候,听到帮忙抬尸体的龟公们对话,说什么,说…哦,对!说这个姑娘叫小玥,还说她死得可惜了,本来要不了多久就成唤春苑的头牌花魁,没想到被一个他们私下称之为‘死猪’的客人看上了。好像那个客人还是个变态,不仅强行占有了这位未出阁的花魁,还将她凌虐致死。唤春苑培养她花了不少金钱和心思,这下直接死了损失颇大,把唤春苑东家气得够呛。但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找这位客人理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就这么多了!大人,小老儿就是个推尸人,负责收尸送死者最后一程的,这一切都跟小老儿没关系啊!”
推尸老头显然误会了,以为程境凌是段小玥的相好,此时见到段小玥死了,便想将怒气发泄到他身上。
程境凌却是轻轻皱起眉头,思索着推尸老头给出的信息。
死猪…听这个外号,就能想象出其体型。刚刚见过段小玥,又符合这个外号,还让唤春苑不敢招惹的…程境凌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郭志南!
看着推尸车上段小玥惨烈的死相,程境凌沉默片刻后,朝着唤春苑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将段小玥被撕扯开的衣服为其合上系好,接着又是一脚踢在推尸老头的身上。
“说别人变态,你就不是个变态?还有脸说自己是送死者最后一程的人,亵渎死者,就这么送吗?”一连几脚将推尸老头踹得像个滚地葫芦,直到发泄完心中积郁的怒气后,才阴冷地盯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跪在地上的推尸老头此时浑身颤抖如筛糠,半天才嗫喏着说出:“回禀大人,小老儿刘义。”
接着程境凌又扭过头问老李:“安葬一个人要多少钱?体面点,买口棺材立碑下葬那种。”
老李愣了愣,思索一番后回答道:“差不多三四十银钱左右吧,再便宜点十几银钱买口薄棺也能做到。程公子,您这是…”
程境凌从怀中掏出了钱袋,打开看了看,只见里面大多都是金武币,银武币只是寥寥几个。
皱着眉头,程境凌思索了一番后,对刘义道:“一会等天亮了,你去东城东五街上的阙和酒楼,找他们家掌柜罗兴义,就说是我程境凌让你来的,请他帮忙出人出钱,把段小玥姑娘的尸身安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去东五街阙和酒楼找掌柜罗兴义,就说是程境凌大人让我来的,让他帮忙把段小玥姑娘的尸身下葬。我记住了,大人!”没想到刘义的脑袋还挺好使,只是一遍便记住了程境凌交代的话,复述了一遍没有出错。
见此,程境凌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看了段小玥死相可怖的面容后,转身离开了。
上车,在掀开车门帘要进去的瞬间,程境凌却是又顿住了,再次看向依然跪在地上还未敢起身的刘义,警告道:“不要再动死者尸体了,白天立刻就去按我说的办,否则,我不会放过你。明白吗?我不管你给我的是真名还是假名,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了吗?只要我想,就一定能找到你!”
“不敢不敢!程大人,小老儿万万不敢啊!”刘义又磕了几个响头,恐惧地道。
“走吧,老李。”吩咐了老李一声后,程境凌钻进车厢,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滞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看到段小玥的尸体后反应如此大,还要为其安葬,不是圣母心爆表,只是凭一面之缘,便要为其包揽身后事。
而是因为他心中隐隐有些负罪感,他有种直觉,这段小玥的死,很可能跟自己有直接关系!
段小玥作为唤春苑重点培养的未来头牌花魁,唤春苑在她身上搭进去了不知多少精力和资源,如今暴毙而死,唤春苑估计也是恼怒不已,所以才连区区几十银安葬费都不愿意出,只是一卷草席便将其扔给了推尸人,等明天送往义庄,再由人将义庄的尸体带走,扔进乱葬岗。
而能让唤春苑吃下这么大个哑巴亏,不敢吭声的,还是个胖子,程境凌觉得七成可以确定是郭志南了。
这时,蜷缩在角落的青萝忽然开口道:“带走小玥姐的是郭公子…”
“什么?”程境凌挑眉,猛地看向了青萝。
青萝被吓了一跳,微微垂下头,有些胆怯,但还是声若蚊鸣般的讲述道:“老爷,是、是郭公子带走的小玥姐…之前我在偏房治伤,听得清楚。你们酒席散场离开后,小玥姐也正要走,郭公子又掉头回来了,强行带走了小玥姐…”
听完青萝的话,程境凌本来心中就有七八成确定是郭志南,现在直接变成了十层。
“唉!”
长叹一口气,程境凌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如果不是在进入唤春苑时多看了段小玥两眼,王蛇也不会问他;若不是他随口说了句段小玥唱的小曲好听,王蛇也不会让她上楼弹唱;若段小玥没上楼,今天也不会被郭志南虐杀致死…
不知是跟段小玥关系亲近的原因,还是有些物伤其类,青萝此时已经红了眼眶,继续道:“奴婢以前曾听其他龟公婢女们说过,总判家的郭公子性格十分变态暴虐,在床上办那事时,特别爱虐待女子,基本没有能从他床上完好下来的姑娘。唤春苑死在他手上的倌人已经不止一个了…据说之所以他不去金玉阁,就是因为他凌虐死了金玉阁不少倌人,其中有一位比较特殊,导致教坊司忍无可忍,甚至告到了节度使面前,才不再接待他的。”
别看青萝只是区区一名奴婢,但同样做了十几年私奴的程境凌却知道,一个地方发生的大事小情,往往是底层的奴才婢女们最清楚。
他们的消息极为灵通,消息渠道也很广泛。
因为这个世界的达官贵族和富户乡绅们根本不将私奴们当人,做事说话自然也就不会回避他们。你干坏事或说人坏话的时候,会刻意避开自己家的猫狗吗?
所以,青萝所言虽然都是道听途说,但很有可能是真的。
将自己知道的事说出来后,青萝抹了抹眼泪,小心地看了程境凌一眼,见他只是沉默着没有回应,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如果不是青萝此时已经属于程境凌,而且她也看出来程境凌跟郭志南的关系只是一般,应该是刚认识不久,她是绝对不会说这么多的!
程境凌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灯烛,一时间脑海中却是思绪万千。
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多看段小玥那一眼,她是不是也不会死?
或者自己好色一点,顺着王蛇的话要了段小玥,是不是也不会给郭志南带走段小玥的机会?
仅仅因为程境凌多看了她一眼,之后郭志南又多看了她一眼…
段小玥对于自己虽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但她却因为自己所做的一些决定而间接死亡,这让程境凌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堵窒感。
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底层人的命?
只因为上位者一个无心的举动,自己便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在略有些低沉的情绪中,程境凌还有一丝庆幸。
还好,还好。
还好自己现在已经脱离了最底层的世界,只要努力修炼、向上爬,终有一天,再不会有任何人能主宰他的生死,掌控他的命运!
夜间的路上没有什么人,所以没过多一会马车便停了下来。
“程公子,到地方了。”车厢外传来了老李的声音。
程境凌回过神来,冲着旁边青萝使了个眼色后,便先钻出了车厢。
马车停在西八街一巷的巷子口,老李站在车下面,地上已经摆好了方便人上下的马凳。
走了下来,程境凌脸上一扫刚才的低沉,笑着对老李道:“辛苦你了,回去了替我跟蛇哥道声谢。”
“程公子客气了。”老李谦恭地回应道。
等了好一会,才见青萝有些艰难地从车厢里挪了出来。她脚上有伤,不方便行动,所以动作慢了不少。
此时趴在马车前室的位置,看着车板与地面不低的高度,青萝脸上闪过一丝为难。犹豫片刻后,只能先探出自己完好的那只脚踩在马凳上,冒着另一只脚二次受伤的风险下车。
程境凌在一旁看得皱了皱眉,主动上前搭了把手,将青萝搀了下来。
青萝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谢老爷,让老爷费心了。”
“无事。”程境凌无所谓地道。
见两人都下车了,老李收好马凳,告辞一声后,便赶着马车走了。
程境凌带着青萝转身进了巷子朝家走。
青萝受伤的一只脚完全无法沾地,只能扶墙抬着伤脚单腿蹦,好几次都要摔倒了不说,还很慢。
无奈之下,程境凌只能将其横抱起来走。
青萝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将头垂在程境凌胸口,喃喃道:“对、对不起,老爷,是青萝没用,还未伺候过老爷呢,就让…”
“行了,不必多说了。抱一会你也不费劲儿,省得你若伤势加重了,本来十天半拉月就能好的伤,变成一两个月。以后时间还长着呢,你若是心有亏欠,就好好伺候着老爷我。”程境凌打断了青萝的话,轻笑一声道。
“即便老爷不抱奴婢,奴婢也会全心全意伺候老爷的。老爷就是奴婢的天,奴婢如果伺候不好老爷,那活着还有什么用呢。”青萝认真地回答道。
程境凌笑了笑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