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虽然跟随徐阶学过经世之学,但内心依然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心思。
对面前这块不起眼的毛玻璃不以为然,于是对欣喜若狂的朱长寿也心有轻视。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个“利”字,格局太低。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读书人的理想,但又必须通过皇权才能实现,然而掌握皇权的人却只在乎钱。
这如何不让人气馁?如今天下人都重利,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根源就在最上层。
“这真的是玻璃,让小人打磨一下。”
年纪比较大的老琉璃师傅战战兢兢的拿起毛玻璃,用锉刀一下一下的打磨,朱长寿十分认真的看着。
此时,静雯端着西瓜走出来,本来切个瓜用不了这么久。
但是半个瓜实在不够,所以让香菱和晴儿又去买了些瓜果准备,顺便买了些牛脸、头肉切了,预备些油饼。
顺带让下人给张居正的随员也送去一份。
在这个空档,静雯还换了一身衣裳,不能在张师傅的面前丢了太子府的脸面。
只是原本可以让下人端瓜果来的,但为了防止炼制玻璃的事泄密,所以只能是静雯她们三个亲自来操办。
所以时间拖的久了些。
朱长寿看到红汪汪的西瓜眼睛都亮了,抓起一块西瓜咔嚓咔嚓的吃了一大半。
两个琉璃师傅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咽了咽唾沫,但没人敢吱声。
朱长寿见了,亲自抓起两大块西瓜,拿到琉璃师傅的面前道:“吃啊,可甜了,不要客气,快点儿吃。”
琉璃师傅们连忙避让,不敢伸手去接。
张居正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您是万金之躯,亲自干粗活是体味民间疾苦,但亲自给这等下贱之人拿瓜,就太失礼了。”
“张师傅你和这个时代的人比起来,肯定是个非常开明的人,但是本王曾经游历仙境,须知仙境之中有一句话说的好,人人生而平等!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区别只是社会分工不同!”
朱长寿头一次有些严厉的于张居正对话。
两个琉璃师傅心头一震,仿佛压在头顶的那层不可撼动的铁幕,在这一刻透入了丝丝光亮。
这些光是什么,他们不知道,只知道心中一宽,原本惶恐不安的心情瞬间平复。
“谢谢太子爷。”年轻些的琉璃师傅伸出手接过西瓜咬了一口。
甜啊...一道冰凉甜美的汁水顺着喉咙流入肺腑,浇灭了胸臆中的那股无名火。
虽然自己的确身份下贱,但被人当面说是下贱之人,心中如何不火?
如果不是在太子府,说话的不是张居正,而是在江湖之中有人这么说自己,说什么也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虽然自己是个阉人,但那是家境贫寒,活不下去了,才在小时候被送入宫里。
你们这帮当官的满嘴仁义道德,张口圣学,闭口天下苍生。
可残害天下苍生的,不就是你们这些官儿吗?
虽然我们只是贱民,身份低下,但心可不瞎!
咔嚓..咔嚓..
两大块西瓜瞬间吃光了,朱长寿又给他们递过来两块。
张居正说道:“太子殿下您这个说法,与暴秦的商君如出一辙,商君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他最后却作法自毙,以身饲法,人人生而不同,注定不能平等,哪怕商君的严刑峻法,也没法让人人平等。”
“法律要维护稳定,兼顾公平,商君乱世用重典一举让弱秦变成天下谈之色变的虎狼之秦,功在当代,虽然他的法没能做到人人平等,但至少做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仅凭这一点,商君就足以照耀千古了。”
张居正还是不服道:“我们还是要研习圣学,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朱长寿反问道:“如何为天地立心?如何为生民立命?如何开万世太平?只靠圣学就能做到?圣学开过百世太平吗?”
张居正一时语塞,圣学的问题就是嘴上说时,无往不利,落到实处,处处窝心。
所以才有了圣人的话是用来给别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的说法。
朱长寿话锋一转,道:“两块西瓜而已,没必要这么大动肝火,况且我听说张师傅出身贫寒,也很能为民请命,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是礼教的糟粕,咱们可不能被荼毒了。”
张居正正好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其实他少年时对此类糟粕也很厌恶,但当官久了,每天都在社会的最上层生活。
就像生活在水里的鱼,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说到底,张居正已经快要变成礼教的形状了。
于是张居正敷衍一句道:“殿下不应随意批判圣学,人分士农工商,民分三六九等,从来都是如此。”
朱长寿冷冷的道:“从来如此,便是对的?”
“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不气盛还是年轻人吗?!”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为什么张居正对朱长寿递瓜这个举动这么执着呢?
因为这个举动不合礼法,涉及到了礼,琉璃师傅们的身份卑贱,他们不配如此礼遇。
大礼仪之后,嘉靖胜了,皇权战胜了礼教。
皇帝不再是维护礼教的守护者,反而站到了礼教的对立面,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是不能接受的,这威胁到了他地位的正统性。
嘉靖修道观是为了修仙,而修宫殿,大搞祭祀则是为了把礼重新攥在手心。
所以嘉靖要搞天地分祀,甚至要恢复周朝礼制,就是要把礼这个社会规矩的解释权,从文官集团手中彻底夺过来。
跟我嘉靖比政治正确是吧?不就是比谁更极端,谁更正统吗?我一步到位,恢复到礼最开始的地方。
我都回到大周了,谁敢比我更正统?谁敢比我更正确?
于是怂了的反而是百官。
而朱长寿更过分了,话里话外对礼教不屑一顾,比他老子嘉靖更激进百倍。
如果天下人都不遵守三纲五常,心中没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按身份来说,张居正不应该与朱长寿争的这么凶,但是站在保卫礼教的角度,他不能不争。
嘉靖这一代已经不能改变,下一代不能再这样夺天下人之心了!
静雯见朱、张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步不让,怕他们关系闹僵。
“太子爷...这块就是玻璃吗?咱们忙活一上午,就炼出这么点儿?”静雯指着白瓷碗里的毛玻璃问道。
这句话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居正这才知道,原来瓷碗里的居然是玻璃。
琉璃的技术虽然有千余年之久,但玻璃的工艺却始终无法突破,而西洋的玻璃已经能做到接近透明。
京城内有专门从西洋进货的商行,随随便便一个玻璃杯都能卖上几十两银子,一小块玻璃板就能卖二十多两银子。
虽然张居正是个君子,但俗话说的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说到底,君子也是爱财的。
吃过瓜的老琉璃师傅拿出锉刀,在毛玻璃上不停的锉,很快将毛玻璃锉成一颗椭圆形状的玻璃球。
实验阶段,工艺上并不严谨,只求能修成玻璃就好。
所以透明度没那么高,但放在阳光下,美丽的玻璃球折射着阳光,透过玻璃球能看到对面的人影。
哪怕是这种程度的玻璃,也不比西洋传来的玻璃逊色多少了。
张居正十分敏锐的捕捉到其中蕴含的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