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睁开双眼,拨开雨幕。
天地晦暗,他的黄金瞳孔是其中唯一的光,可那光又太微弱,反倒将黑暗衬得更加浓郁。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红色的玫瑰,侧坐在一辆蓝色的共享单车上,看着不远处被淋成落汤鸡的路明非。
泛白的红唇轻启,打了个哈欠:“你醒的太早啦。哥哥。”
他笑得如同一个即将得势的帝王,可整个人看上去却虚弱的像是一朵随时都要零落凋谢的罂粟花。
“那啥,你没事儿吧。”
“不好意思,让哥哥看到我丢脸的样子。”双瞳光芒一虚,雨幕中少年的身影也随之暗淡。
路明非急忙走近,却见少年周身的雨滴化作无数刀剑,一柄一柄的插进少年娇小的身躯里,漫天雨滴被晕染成红色。
“不要过来啦,哥哥。我还没有准备好。”
“要,要我报警吗?”路明非却没有停下,依旧一步一步的靠近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路鸣泽轻轻闭眼,笑着张开双臂。
“好呀,不过也不要太紧,不然哥哥也会受伤的。”
“谐音梗可是要扣钱的。”
既然还能开玩笑,那应该没事儿吧。
虽然正常来讲一个人被伤成这样怎么都不可能没事儿,但不知怎的,路明非就是知道,他没事儿。他不可能有事儿,他不能有事儿。因为,他是……
“哥哥。你真的不应该再靠近了。”少年目光一凝,路明非被看得怔住。
“我没法保护你,我甚至无法阻止我自己伤害你。抱歉哥哥。你醒来的太早了。我还什么都没有为你准备好。”
说完,少年又打了个哈欠。
“你为什么叫我哥哥?”路明非问道。
“因为你就是我的哥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始终与我在一起。”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抬起手,轻轻抓住一柄没入他胸口的剑柄。接着,一寸一寸的将那柄贯穿自己心脏的长剑拔出,随手丢在地上。伤口处的一抹血红随之在雪白的西服上散开。
“请等等,哥哥。不用等太久,很快的,很快所有的背叛都将偿还。”说着,他再次抬手,拔出贯穿肋骨的短刀,同时,他看向路明非,露出浅笑。
“哥哥,到那个时候,再好好抱紧我吧。”
“而在那之前,哥哥,请你活下去。如果实在困难,我贴心的为哥哥准备了一份生存战略。”
“对了。晚上雨大,还是别骑共享单车了。还有,如果需要光的话,你只需要说,要有光就可以了。是圣经梗哦,很酷对吧。”
“啥?”
“该醒了,哥哥。开学第一天在漂亮女孩面前,记得表现的好一些哦。”
“路明非同学?”
路明非被陈雯雯的声音唤醒,发现自己的袖子湿了。他老脸一红,急忙捂住嘴巴,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流口水。
“你怎么哭了啊?身体不舒服吗?要我帮忙去跟老师请假吗?”陈雯雯依旧如早上一样,抱着一本书,温柔体贴的询问路明非道。
“啊,我……”路明非还未从刚刚的景象中抽离出来。
他仿佛还能看见雨幕中浑身伤口的少年对他展露笑颜。那是个梦吗?路明非有些疑惑。他从不记得自己有个弟弟,但那个少年却令他感到很熟悉,他了解那个少年的一切,正如那个少年也同样的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少年对他露出笑容,那笑容里却充满了孤独,而路明非了解那种孤独——不,不是“那种”孤独——少年眼中的孤独,就是路明非自己的孤独。
“路明非同学?”
陈雯雯伸出手,在路明非眼前挥了挥。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路明非同学的眼睛变成了金黄色。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梦见我上课迟到,还没穿裤子,就嗷的一声原地风暴哭泣了。”
陈雯雯也不是傻子,她看得出路明非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忧郁绝非是因为梦到自己没穿裤子。但既然他不愿说,陈雯雯也不再追问。他们才刚刚认识,陈雯雯不想显得太冒犯,可她毕竟还是瞥见那一瞬间的悲伤,她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走掉。
于是她想了想,露出腼腆的笑容,开口问道:
“路明非同学平时喜欢看书吗?”
“看书?看啊……”
作为一名穿越者,路明非自恃心智早熟,小学初中基本上没怎么听过讲,为了找回穿越前的记忆,大部分学习时间都被他拿来阅读这个世界的各种文娱作品,有世界名著,也有通俗小说,有电影电视剧,也有漫画动画。
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了一大堆,记忆是一点儿也没找到,成绩也拉胯了下来。最终只得了这样两个结论——第一,虽然他是穿越过来的,但不知是因为记忆缺失,还是因为天性如此,他的心性还远远谈不上有多成熟,小屁孩的年纪思考问题是也确实跟小屁孩一个样,中二时期甚至比一般中二更加中二。第二,这个世界大部分文娱作品和他印象中原本世界的文娱作品差别不大。
“不过看的挺杂的。”
路明非说着抬头,看了眼被陈雯雯抱在怀里的书。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这本书他囫囵吞枣的看过一遍,感触不深。讲的大概是一个有钱的中国少爷和一个法国小萝莉之间因为个人和时代因素最终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
他不是很爱读这种忧愁的故事,读的时候他时常幻想如果他是那个有钱又俊朗的中国少爷,就干脆卷了家里的钱和那个法国小萝莉私奔,逃到天涯海角,找一处湖畔的小屋,过着不为人知又幸福快乐的生活。
“那你看过这本吗?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
哎呀。路明非看见陈雯雯将那本《情人》递了过来,感到有些尴尬。
如果搁别人,他大可以一翻白眼说这书的男主就是一炼铜术士,FBI可以直接踹门枪毙的那种。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陈雯雯,漂漂亮亮,安安静静,捧着本书,仿佛与这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陈雯雯。他再怎么缺心眼,也不至于在她面前做出这种焚琴煮鹤的事情。
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你觉得,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没法走到一起的?”
陈雯雯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亮。
她没想到路明非同学真的读过这本书。
可这种遇到知己的欣喜,很快又因为路明非的问题而渐渐褪去。
“他们……”
她张开嘴,感觉有很多想要说的,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陈雯雯的脸慢慢的就红了。
这本书她读了十几遍,对书里的每一段文字都如数家珍,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好意思……”陈雯雯重新将书抱在胸前,下意识的用手臂掩住书的标题,眉毛微微蹙起。
“我……好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啊……额……这样啊。”陈雯雯这一颦一蹙,让路明非看得痴了。
“那!路明非同学,你是怎么看得呢?”陈雯雯有些不甘心的反问到。
“我……”
“嘿!在聊什么呢?”一个爽朗的声音突入的闯入二人的对话。
陈雯雯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梳在脑后的马尾辫啪的打了路明非一脸。
“嗨。”赵孟华比陈雯雯高一个脑袋,此时正站在离她一步远的距离,落落大方的轻抬起一只手,对她打招呼道。
“陈雯雯同学对吧,我是赵孟华。”
“嗯。我知道你。我是说,我记得你的名字。”陈雯雯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笑着回答道。
“赵孟华同学也喜欢看书吗?”
“啊,喜欢是喜欢,不过看的不多。”高大的赵孟华抬手抓着后脖子,歪着脑袋,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青春,阳光,充满运动感,仿佛是从运动饮料广告里走出来似的。
见话题被赵孟华打断,路明非着实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自己都没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笑死人了,想显摆一下人都不给你机会。”这时,他的同桌,那位一开学就狠狠踩了他一脚的苏晓樯不加掩饰的嘲讽他道。
“啊?对同学你来说,这种就算显摆了吗?那我背首床前明月光是不是也算显摆啊。”路明非一脸无辜的回怼。
对刚刚那一脚,他还是有点不服气的。
“你什么意思?”
这话里的意思,苏晓樯能听不出来?苏晓樯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说她没文化!她当即瞪眼拍桌起身,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把一旁聊得正开心的赵孟华和陈雯雯都吓了一跳。
“您消消气,消消气,我也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注意。”
“你……”苏晓樯见路明非这一脸贱样,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发火,咬着牙,抬脚,狠狠踹向路明非,路明非早有防备,一个侧身躲过,没料到苏晓樯这一脚真就一点力都没留,路明非这么一闪,她顿时失去重心……
两人就这样一起栽倒在地。
路明非双手捂着脸仿佛一个被恶少欺凌的民女,苏晓樯双手撑着地面,压在路明非身上,恶狠狠地看着他,两人都是满面通红。
苏晓樯刚刚那一句“你什么意思”本就将班里不少人的目光吸引到她和路明非身上,此时这更戏剧化的一幕更是令两人成了全班人的焦点。
“靠,你一个男生,能不能不要搞得像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苏晓樯气急败坏的对身下的路明非道。
这时,不知道是谁突然“喔喔~”了一声,接着,班里就像是突然进了一群猴子一般,怪叫起哄声一片。
苏晓樯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被陈雯雯和赵孟华搀起后,她原地踏了两脚,身子站定,整好衣服,视线扫过班里起哄的众人。
目光所及之处,喧嚣停止。
路明非这时突然想起这女孩自我介绍时说的一句话。
“我家里人都觉得我是天之骄女,所以都叫我小天女。”
“大家也可以这么叫我。放心,我担得起。”
小天女,苏晓樯。
他这才算是记住了这个漂亮女孩的名字。
不过记住也没什么用。这位小天女这整一天都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开学这天是周五,上午报道结束后,就按照周五正常上课的课表上课,明天周末正常放假,下周到校直接开始军训。
开学第一天,大部分老师都没急着讲课,基本上都在聊完课程大纲和学习安排后和同学们闹磕闲聊。反倒是每周一次的艺术实践课,正儿八经的上了一节课。
教艺术实践课的老师是个长相颇为帅气的中年大叔,头发黑白交杂,留了个小马尾,戴着老式方眼镜,穿着洗到发白的灰色条纹衬衣和看上去大他腿两圈的黑西裤,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落魄中年艺术家的气质。
“因为我们这个实践课,一周也就这么一次,所以咱们就边画边互相认识吧。”打他走进教室起,脸上就带着笑,不过他笑得时候嘴似乎抿的很紧,似乎是有些紧张。
“那我先带大家去画室……啊,应该说是美术教室,下次上课的时候,直接去美术教室就好了。大家注意安静,不要吵到学长学姐们。”
他说话声音不大,斯斯文文的,甚至带着点怯懦,丝毫没有作为老师的威严感。班里这群刚刚聚到一起的新生自然是按捺不住,还没出教室门就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组织去郊游的。
路明非到是老老实实的按照老师的话一路保持沉默,倒不是他不爱讲话,而是他有些同情这老师。他觉得顶着这样一张帅脸的老师,年轻时必然也有着一段飞扬跋扈的时候,应该也曾肆意挥洒画笔,试图追寻自己心中的艺术,直到沉重的生活将他的棱角磨平,最终变成如今这般温驯,平和。
路明非一直觉得他这种摆烂衰仔受委屈被人看不起是应该的,因为本来就没有怎么争取过努力过,靠着穿越者的身份自顾自的嘚瑟了整个小学初中,到最后,啥也不是。可老师这种帅气艺术家也得受这个委屈,路明非就觉得挺不服气的了。
可路明非也没辙啊,所以也就只能默默的保持安静,不给老师添麻烦。
不过他一旁的苏晓樯就不一样了。
“没听老师的话吗?吵什么吵啊!都给我闭嘴。”
“大家还是安静一下吧。”
几乎是同时,走在队伍末尾的陈雯雯也开口说话了。
前者是一道命令,高高在上,不容置喙,后者则是好言相劝,轻声细语。也不知道哪边起的作用更大,班里真就一下子安静下来。
美术老师在这时回过头,对两位女生笑着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感激。
美术教室的门非常老旧,锁头都已经是锈迹斑斑,消瘦的美术老师整个人贴到门上使劲推才把门吱呀一声推开。
“不好意思,本来是想提前来学校打扫的,但是临开学有点事情。”
看到同学们纷纷掏出纸巾擦拭凳子,老师带着愧意说道。
见众人坐定,他简单的做了个自我介绍。
他叫张楚,九十年代从央美毕业后,在美国留学了几年,具体在哪儿他没说,只说留学归国五年后到的仕兰当美术老师,这一当就是十多年。
待同学们做完自我介绍,他走到教室后侧,从墙角将一个被灰布裹着,和他差不多高的东西搬到美术教室中间。解开绳子,轻轻揭开灰布,里面是一面方形长镜。
“第一课,也不讲那些无聊艰深的东西了,美术嘛,最重要的还是动手画,今天我们先来试着画人像。”
“上来就画人像?不先教打型之类的吗?”一位显然有些美术功底的女生问道。
“啊,我是觉得大家不要有太大包袱,画的好画的差都没关系,我这也算是给大家摸个底,了解一下班里的整体情况,毕竟咱仕兰的学生,大多数都还挺多才多艺的。说不准有的功底比我都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环视众人,再度开口:
“我想请个同学当模特,模特的话,坐在这里,对着镜子画自己就可以了。嗯……有自告奋勇的吗?”
“我。”老师刚一说完,苏晓樯便落落大方的站起身。
“用摆造型不?”
“不用不用,就坐在这里就行了,你就看着镜子画,其他同学就看着你。”
苏晓樯瞥了一眼镜子,利落的将凳子和画板抬起,坐到镜前。
画这位一开学就霸气外露的小天女,班里众人显然都有些压力,似乎都很担心自己画丑了惹她不开心。
苏晓樯透过镜子,看班里同学面露难色,手背一挑,撩起耳后长发,对班里众人展露笑颜。
那是依旧带着十足骄傲的笑容,剩下那一点点友善多少带着点施舍的意味。
“大家别拘着啊,随便画。我又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真的假的?现在我被踹的那只脚可还疼着呢。”
唯一的不和谐音来自路明非。
苏晓樯表情一凝,一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路明非,笑意更盛,眼神中却充满杀意,路明非看得一阵胆寒,连忙将头藏到画布之后。
她心里暗暗切了一声。回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头一抬,骄傲的轻哼,拿起笔,默默在画纸上打起稿线。
下课后,苏晓樯留了下来,直到教室里只剩她和张楚老师时,她走到老师的讲桌前。
“还有什么事吗?苏晓樯同学。”
“能让我看看吗?放心老师,画的多难看我都不会生气的,就只是想看看。”
张楚老师低头看了眼桌面上的画稿,思索了一会儿,点头答应,将画稿递给苏晓樯。
苏晓樯接过画,对老师点点头,接着目光垂下,带着微笑,一张一张的翻看起来。
大多数人的作品她都不感兴趣,她其实只是想看看赵孟华是怎么画她的。
不过翻到赵孟华的作品时,她又感到有些失望。
挺普通的,就和其他那些没学过画画但认真的想画好的人画的没什么不同。
刚想把画稿还给老师时,她突然心念一动,又往后翻了几张,找到了路明非的画稿。
她本以为那小子可能会故意把自己画的很丑,可一眼看过去,却哼笑了一声。
这小子画的哪是她苏晓樯,分明就是EVA里的明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