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乱世之中,杨开能够想到的,只有尽量保存自己。
改行从良?处处压迫,遍地战火,看三河关城中的百姓就可知道,良人只有被人欺压直至死亡的命运。
人贵自知,什么拯救苍生、扭转战局这种事情,杨开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到。天气、地形、粮食三方面的失利,已经让闯营失去了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唯有借助大哥多年作战经验,尽量在败军之际保存实力才是策。
他并不是一个喜好表现的人,加大哥年纪与他相差颇大,这支队伍中多数的人都算是他的长辈,他不好在队伍中指手画脚。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向大哥提建议,也算是第一次搅进历史潮流的尝试。
杨太岁没有空闲功夫去追究为何一向软弱的小弟为何突然会发生这种变化。
他知道此战定是九死一生,所以还是决定要尽力带着底下兄弟参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逃兵只有被悬首营前示众这一个下场,往前还有一线生机。
一整夜,天空中云影遮掩,月亮不见出来,一片死气沉沉的。细雨渐渐停下来了,很快山顶冒出了第一道曙光,天要亮了。
营地中也逐渐出现了一些响动。
张二所部剩下的人并不多,十多个小管队,情况跟杨太岁部都差不太多,拢共起来三千余人,加黄龙部补进来的人马,零零散散列出十多个三四百人的方阵。
军马从中,一面赤色大旗随风摇摆,面书有一个斗大的“闯”字,这正是闯营的军旗。
数千人聚集在一起的气势,铺天卷地,瞬间将数日兵败的是低落和众将身的疲乏情绪清空了几分。
野地的尸体,乱糟糟趴着几只耗子,叽叽喳喳的闻声而逃。
这早已不是他们第一次大规模行动,早先的他们的行动规模比这还要大,人数也更多,最终的结果无不是抱败而归。
但他们就像一群蚂蚁,想要捏死轻而易举,可自从他们抬头看了天空,就变得不再平凡,也不再愿意接受饿死荒野、郁郁而终的命运,纵是前方再多的伤亡,后方从蚁穴爬出来的同伴,始终还是会继续向前。
杨太岁部因被按了个人马齐全的名头,又人人有马,排最前方当先锋,三百多人按序陪排在了军阵前头。
一匹匹战马,不安地踏动这蹄子,大口喘息,低声嘶鸣。
营地中的农民军由静到动,由稀到密,隔着开阔的山谷,“杀、杀、杀”叫喊声响起。伴随着一名传讯骑兵向前奔来,冲到军阵最前方,拔出背后一支军旗向前挥出:
“黄龙令:杨太岁部骑军,出!”
“领命!”
三百骑兵奋勇当先,后方各阵皆是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勉强形成两条乌泱泱的黑线,气势汹涌。
出得山口来,视野顿时变得开阔。
只见两山之,遍是官军,孙、洪、关三部五方军旗蔽野。入目前方,巧之又巧地出现了几个游骑,然后,大地莫名震动了起来。
“是关宁铁骑!”杨开注意到了官军的旗号,纵马到杨太岁身侧,大声喊道。
杨太岁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纵马在众多兄弟之前,他拔出了马刀,这一刻他早已经忘记了满腹的牢骚,只想着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带着兄弟们活着突出去。
两方骑军相交的动静越来越大,地动也似,道旁的树木枯叶落光了,整棵树都在抖动,众人在关宁军的压迫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杨太岁听着阵列后方的骚动和叫喊,却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身在战阵最前方的他们尚且未怕,慌乱已经由后向前,波浪一般,瞬间卷席了整个阵营。
“向前压,向前压!”
慌乱终于通过传讯兵,传递到了杨太岁身,他们身前,“关”字号军旗由小而大,从模糊到清晰。
祖宽依然威风凛凛,一马当先冲在军队最前方。
这位跟着卢象升一战成名的将军,早年只是祖大寿的家仆,却少有勇力,向来骄横,也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他未到来之前,官军从未主动发起过一次快袭,所以张二这边探马并未放出太远,关宁军大概也未想到,困兽之争的流贼竟然还敢组织往前突的大规模战役,游戈也没有放远,由此双方在山口外的官道打照面都是在触不及防的情况下发生。
突如其来一场大范围的骑兵遭遇战。
关宁军方面三千余人,农民军方面五千余人,事实,山口之外的官道并不宽敞,加雨后泥泞,土地松软,根本不适合大兵团作战。
杨开知道,他们这次最后的掩护战,大概又要以失败落下帷幕了。
第一,就算不想承认,这位关宁军将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一直以来,人家真的就是把他们当猪杀的,这次他们是来援助,又是想要快袭,士气只会更强。
第二,张二和黄龙两人都压不住己方的慌乱,前方他们尚且未恐慌,后方已经怕的自乱阵脚,就这鸟队伍能打胜仗?
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哥的身,如此环境下,大哥会有什么办法?
杨太岁能有什么办法,这个时候往后,面临的是双方的夹击,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往前呢?往前数百人直面三千关宁铁骑,又何尝不是自寻死路?
他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关宁军众将配备的武器皆是三眼大口径火铳,又称只为三眼神铳,被镶嵌在一根木棍前端。
寻常交战之前,会先进行一轮远程射击,对距离之外的敌人进行大范围的杀伤,兼职搅乱振兴近战中,这镶嵌了三眼火铳的短枪,又可变作一柄大锤,挥动间可对敌造成巨大的伤害。
仓促迎战的关宁军,首先失了远程打击的绝对优势,而且由行军突然转入作战,漏洞当然也是有的。
杨太岁扬起马刀,瞪了一眼看着自己的杨开,兀然生出一种破釜沉舟气自横的气势,大声呼喝道:
“管他娘是谁,现在只看谁的命够硬,都给我拔出刀、提起枪来,杀干净身前的敌人,我们就能冲出去,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个疤,怕他娘!兄弟们,往右翼,跟我杀!”
此时此刻,帮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的,不是什么兵法、智慧,而是长年征战的经验和狠辣。
“杨开,你给我退下去。”杨太岁接着又下一道命令,“拎着刀枪的,全部给我来,五人一阵,曹老二,你带他们跟我,背着弓箭的,也给我退下去,只要人未死,就他奶奶的看准了,往我身前射,人和马都他娘的不要放过!”
冲阵中,众人迅速变阵,杨太岁还在队伍的最前方,左侧冲来了一个骨骼奇大,腰肥膀粗的壮汉,手拎着一柄狼牙棒,身侧的杨开却没有退下去。
就算退下去,能退到哪里?
夹在这三百多人的战阵之中,如果前方兵败了,能保得住命?
另外,他害怕自己一旦退下去,就没有再杀人的胆气了,就算他今日要死在这里,他也希望自己是在奋杀中丧命牺牲,而非在躲藏中惨死。
他已经厌倦了那种低头蜷缩在暗无天日环境中,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的生活,想要放手一搏,成则成矣,不成则当作是一种解脱。
说来杨开自己都觉得可笑,曾几何时,他还为自己没有穿越在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身而感到庆幸。
但现在看来,自己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再看看自己在这世界,都做了些什么事?杀人放火、烧杀抢掠,给人卖命,美其名曰一切皆为了生存,最终却连命头保不住。
乱糟糟的想法,充斥着充满矛盾的心理,让他保留了最后一份勇气,关宁军,越来越近了。
他历史并不算好,从未听说过什么杨太岁的名号,高迎祥这支队伍,最终能活多少人也无从得知,但他很清楚,这一次高迎祥是要被孙传庭活抓的,而且据说手下还出现了叛徒。
若是按照这样的历史记载发展,这些人能活多少?
此情此景之下,自己能做什么呢?
说来更是可笑的是,火铳的使用,他还是从大哥部下的一个兄弟那处得知的,在军械运用,他甚至不如一个古人。
诗词歌赋倒是背诵过不少,但在这连日乱战的乱世之中,诗词歌赋能卖几个钱?
若不是有大哥和众多兄弟护佑着,他顾及自己现在已经死了,是在一个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的角落。
最终化作一推黄土,肥沃这片贫瘠的大地。
铁蹄雷鸣,短短几个呼吸间,杨开的感伤情绪已经走到了尽头。越来越近的关宁军举起了手中的短枪,如此近的距离,他们还要远射一轮。
清晨的风吹打在杨开的脸,带着浓浓的黑火药味道,这是唯一有利于他们的因素,顺风炮弹会打得更远,他们冲在最前方的人反而没没有那么危险。
紧紧盯着关宁军的阵营,杨太岁领着列阵完毕的队伍,在冲刺中,逐渐散开,一来是降低火铳带来的创伤,二来是尽量与后方的队伍贴近,让他们不至于完全陷入孤军奋战的局面,也好选择敌军的薄弱地带。
漫天的火弹落入了农民军后方,他们彻底进入火铳的射程范围。又是一个利好的消息,关宁军首选的目标,是他们后方的大军,而非眼前这一批乌合之众。这个时候,又要赌运气了。
一支劲箭,从后方飞出插入当先关宁军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