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边天际吐白,天将要亮了。
各路兄弟尽了性子逐渐散去,他们在这小树林中,一直睡到了午时才起,用了一些干粮,策骑出林子。
既然高迎恩在这边,杨太岁他们也不再去想继续招揽残兵的事情,索性放慢了行军的速度,跟着曹莽的指示,慢悠悠地去追大部队。
走了小半天,前方的探马突然奔回,急急来到杨太岁跟前:“当家,前面发现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看旗号是我们闯营的人。”
杨太岁与曹莽对视一眼,伸手让后面的队伍停了下来。
现在,在这个位置还有这么大数目队伍的,除了高迎恩,他们想不到第二个。
但距离曹莽所说的位置,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呢,这些人怎么往回走了?
“他们会不会是想去投李自成?”杨开刚好拍马来,“现在官军收拢回去了,从这边走傥骆道入陕西,李自成正陕甘宁一带活动呢,说不定还真能走通。”
“开哥儿说得不错,我早先听他们说,过天星张天琳早已往北去了。”曹莽如此说道。
杨太岁吐了一口唾沫,说道:“看来黑水峪一战,把我们这位新闯王的骨气都打回去了,李自成的名气更胜过他,现在去投李,不就等同交出闯营的番号了?”
韩彬也骂骂咧咧来,“这不正好,开哥儿的作用就来了,我们先去稳住这位掌盘子,要是真让他去投了姓李的,我们岂不是走了他娘石灰路,白跑一趟?”
“你觉得呢?”杨太岁看向杨开。
杨开毫不犹豫说道:“我觉得投老回回好过李自成,洪承畴还在陕西呢,去那边说不定又是一场败仗。老回回为人仗义,与老掌盘关系一向不差,只要我们肯去,定能得到帮助。”
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李自成当然是起义军发展到最后的成功者之一,能成功者肯定会有过人之处,但从后来者的角度看来,他的大顺皇朝,仅在短短的四十多天就灭亡了,这给杨开留下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
他在潜意识中,就觉得这人不靠谱。
反观老回回马守应,作为一个回族人,他能够在数十万人的义军队伍中,留下这样的名气,还一直坚持起义,起码说明这人的包容性是极强的。
其实,杨开所说的,也真是杨太岁心中所想的。
李自成这人,能够有现在的名声,当然证明了他的能力,杨太岁也见过几次,自觉其是能人而非明主。
所以他的主张跟杨开一样,也是去入河南。
他们几个三言两语都已经定了决策,韩彬还要把蔡迁扯来,让他发表意见。
蔡迁木着脸,摸着光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他的态度跟之前已经不同,反正被边缘化了,没得升,自己那些小心思,恐怕早已被杨太岁这老奸货看穿,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一个人独立出去发展,索性不作为以示反抗。
他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生气的,这世道对他太不公平。
似自己这种有能力,忠心起义事业的,竟然要被边缘化。
杨太岁不再去理蔡迁,他让队伍停在了道,和同曹莽、杨开、韩彬一起,领了几名扈卫往前去了。
离得远时,遇高迎恩的探马,韩彬吆喝了几句黑话,对口号,然后报杨太岁的名号。
放出的三位马兵,有一人认得曹莽和杨太岁,当即拍马前指认,另外两人听了不作他疑,只是问了句谁是杨开。
下打量他一番,领了他们往后面大军中回去,而后见了后方的先锋官,再由先锋官领着去见高迎恩。
两千多人的队伍,几乎人人身见血,士气极其萎靡,可见他们能活到现在,当是也经历了不少苦难。
高迎恩坐阵中军,骑一匹红鬃马,缓缓摇行,远远听到来报,抬头往前望去,大喜过望,这不是杨太岁部还能有谁?
他迅速叫停大军,带着三个老管队,行出阵列迎前来。
杨太岁率先翻身下马,领着杨开等人,单膝跪地参拜:“闯营小管队杨太岁,见过掌盘子!”带着他们来的探马,停在了更后面。
高迎恩跟着翻身下马,将他们请起:“杨管队怎么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早闻尔部在黑水峪突围一战,打的英勇,尔弟杨开,非但能连连识破官军计谋,还于关宁军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不知是足下哪位?”
说来尴尬,他们虽一直在找杨开,却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杨太岁微微侧头,向杨开示意,后者往前一步来,拱手说道:
“小的正是杨开,那日黑水峪突围我们打的英勇,首功当属老掌盘决策英明,数位掌盘子和老管队指挥得当,其次是阿哥临阵指挥有度,再者就是我部士卒,人人悍勇,属下不过是仗势欺人,斩了几名关宁军兵卒,实在不足为言道。”
几位老管队欣然一笑,这娃娃是个懂事的。
高迎恩微微惊讶杨开的年纪,细细看他的模样,就真还是个未束发的娃娃,怎么会有如此能耐?
他的目光没有在杨开的身停留太久,转回到杨太岁身,郑重问道:“杨管队底下现在还有多少人马?”
“拢共四百六十四名骑卒,人人有马,随时能战!就停在前面的到休息。”
“太好了!我们闯营现在就需要杨管队这样的人才,我现在正式封你为闯营阵前老管队,你先去将人马领过来安排妥当,令弟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些问题向他讨教一二,可好?”
杨太岁当然不会被他这个封任蒙蔽眼睛,更不会为此感恩戴德到为他卖命。一个职位的变动,人还是他们原来的人,粮食物资也没有得到补充,说到底,该是想要探一探杨开的虚实,顺便招揽他们进来罢了。
但他表面并未露出任何的端倪,恭恭敬敬行礼,便带着韩彬和曹莽离开。
马走出几步,韩彬便迫不及待问道:“哥哥,就这样把开哥儿留在哪能成?”
“这位掌盘子虽说没有老掌盘那等魄力,也算是个聪明人,这是他始终要经历,若是过了这关,我们说不定还真就能尝尝当嫡系是什么滋味了。”
杨太岁哈哈两声却听不出欢喜情绪,拍马而去。
高迎恩四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相貌平平,十足一个庄稼汉的模样。
他将杨开引到官道边,让底下亲兵拿来几把小马扎,分了杨开一把,几人对着聊天。
事到如今,他们才意识到,杨开当初让杨太岁传来的消息,十有八九斗得到了印证,心中悔恨不已。
起先,当是高迎恩向杨开询问杨开得出那些结论的依据,杨开因为第一次跟这种身份的头目打交道,开始还有些拘谨。
而杨开得出的那些结论,完全是因为历史书就是这么写的,叫他怎么解析?
没办法,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知识储备,引经据典,把孙子、曹操、诸葛亮留下的经典语录说与他们听,听得他们面面相觑,相互摇头之余还大挠头皮。
要说人家能判断出官军的计划呢,奶奶的,说出来的话,一句也听不懂,等于白问。
这番交流下来,只见高迎恩眼中精光闪动,接着便是一句:
“先生,我们闯营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从军多年,跟在高迎祥身边,高迎恩见惯了有勇无谋的莽汉,他们对战场的影响不大,对战局的影响也很小。唯有那些真正有宏图大略的谋主,才是既能影响战场,又能影响战局的核心人物。
他把杨开当成了这种人,既然遇了,就不打算放过。
若是他没有记错,刘备当初也是称诸葛亮为先生的,悄然间,高迎恩已经改了对杨开的称谓。
杨开见蒙混过去,稍稍松一口气:“不敢当,不敢当!小的不过就是胡言乱语罢了,还请掌盘子莫要责怪则个,掌盘子若不介意便和大哥他们一样,叫我开哥儿吧。”
“何来责怪?”高迎恩突然正色,“我们正要请开哥儿给我们分析一下现在的形势呢!”
杨开意识到谈到了重要话题,提起了几分精神,非常谦逊道:“若是小的猜得不错,掌盘子这是打算去投闯将了?”
“先生觉得不妥?”
“小的觉得掌盘子应该先考虑三个问题,第一,掌盘子现在的名声,现在与李自成相比如何?第二,我们若是过去了,闯营新旧部下,该奉谁为主?可有主子的名气不及部下的?第三,官军今趟俘虏了老掌盘以后,士气必然大涨,明廷派洪承畴重兵把守陕西,他们是否回趁此机会,发动对陕西义军的围剿,我们过去是否立即就要面临再次挫败的危险?”
高迎恩脸色沉重,摸了摸胡子,看了左右两眼,早先决定去投李自成,就是他们提出来的,三位老管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多年来,他一直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其实他也想混出个模样,起码能够独当一面,现在机会突然到来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他又问道:“那依开哥儿之见呢?”
“小的认为,现如今,虽老掌盘不幸被捕,但义军各方面的行动并没有受阻,起义的热情仍然高涨,这就注定了,明廷不会就此罢休。反而,他们会从活抓老掌盘事件得到信心,然后发动更加凶猛的围剿,陕甘宁地区定会成为第一个打击对象,不知道掌盘子可有地图?”
高迎恩当即让人将地图奉,杨开就着地图,继续跟几人分析。
“既然陕西接下来会是主要战场,我的建议是,避其锋芒。现在回营正在河南活动,河南和陕西又有雄山峻岭阻隔,加边境出了变故,卢阎王要领兵北勤王,洪承畴忙着对付李自成,李自成即使败了,也只会往川中退,官军注意皆被西边吸引,怎么看短时间内,都威胁不到东边的河南。
而且,入河南还有两个好处,其一,从商洛入卢氏县向来设防不严,我和大哥都是在卢氏山区长大的,轻车熟路,我们东犯河南阻力不大,重要是能打乱官军在河南的部署,这算是给了回营一份大礼二则,老掌盘向来与老回回交好,我曾听说老回回为人仗义,我们以盟友的身份找到回营,必能得到兵源的补充,待到我们养精蓄锐之时,岂非就是我们杀回关内之日?”
杨开中番话,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额冒冷汗。尽管他从大哥将他的话传去开始,他就开始准备这套说辞,但到临场发挥时,还是因为历史知识储备不足,差点难以自圆其说。
其中,关于河南的形势,他只是跟身边的兄弟打听了一些,剩下大部分都是他推理加猜测得来。
好在高迎恩似乎没有猜疑,还听得认真,双方沉寂了一会没有说话,突然,高迎恩仿佛下了决心:
“现在,除了过天星那支队伍,闯营剩下的人,都推举我为新闯营的总掌盘,我现在便奉杨兄弟为我新闯营的谋主如何?”
杨开思忖片刻,看了周遭几位老管队一眼,最后目光回到高迎恩身:“掌盘子这个安排恐怕不太妥吧?”
“哪处不妥?”高迎恩轻轻皱眉。
“小的与大哥毕竟是初来乍到,无功无绩,被封为老管队,已经是足够大的恩赐了,我若再当这谋主,岂不让底下兄弟认为掌盘子宁愿轻信外人,不愿重用自己人?小的只愿回到大哥手下,当一个小小的百户,掌盘子若要召见,小的保证随叫随到,待到日后功劳薄有了名字,掌盘子再提拔在下不迟。”
杨开知道,一旦自己当了这个谋主,那必然就会与大哥的队伍分开,那接下来,他便可能会成为高迎恩控制杨太岁的一个工具。
这无疑是把大哥和众多兄弟害了,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而自己留在大哥得队伍中,若高迎恩真要保他周全,就会以嫡系队伍待之,降低他们出生入死的风险。同时,他们也能够轻易壮大自己。
杨开尽量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自打来到这世,他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
这次,他只盼自己也能顺利渡过这一关,同时,他更盼着对方在还不熟悉他们时,不要想得他这么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