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更喜欢咖啡还是红茶?”
名为劳伦斯的老绅士始终保持着温和笑容,当苏恩同样于那只柔软的沙发座椅落座后,他用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开口发问。
只不过这问题并未迎来回复。
将背脊略微向着沙发靠垫抵了抵,苏恩的声音略显无力。
“劳伦斯先生,请恕我无礼……能否请您先告诉我,您和那位康奈莉女士,还有其背后的组织究竟有何关系吗?”
他双眼的眨动较之常人略显频繁,其原因归根结底,应是昨晚近乎一夜为睡的缘故。
直至此刻,昨天在贫民街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与康奈莉的话仍不断浮现在他脑海之中,有关暗月圣母与信仰它的暗月教团,还有数个谜团尚未被揭晓。
例如为何康奈莉会突然出现在暗月教团所在腹地,例如苏恩到底为何会被暗月教团当做暗杀目标,再例如那名私家侦探口中的黑衣女人究竟是何身份,当前又到底身在何处……
这些问题与被诅咒的知识同样成为了压在苏恩心头的负担,在昨夜与那颗悬在头顶的诡异眼眸一并让苏恩难以入眠。
也正是因此,对于康奈莉口中的历史教师,也便是眼前这位劳伦斯先生,苏恩尚还没有完全信任。
“你的精神看上去不是太好,看来你需要的是一杯咖啡。”
劳伦斯没有因苏恩的无礼询问而感到恼怒,他涵养极佳,在笑着开口后,已自顾自站起身来。
而未等苏恩有所反应,那位劳伦斯先生将右手中的镶银手杖轻叩地面,随着一道颇为清脆的撞击声自这别墅客厅内蓦地响起,仅在下一秒,空无一物,位于沙发座椅正前方的红木茶几上,竟突兀浮现出了两只不断向上散溢热气和醇香的咖啡杯!
“这……您也是一位超凡者?”
惊愕仅在苏恩心头浮现了一瞬,的确,他早该想到。
与康奈莉为伍,经由对方介绍给自己的,怎么可能是只是未对超凡世界涉猎的普通人。
彻底将旧物磨合的方式有且只有一种,探索相对的历史,继而将那旧物本身交予宿主的课题还原成真相。
这世上的历史学家兴许有很多,但他们却未必人人都具备相应的超凡能力。
可融合了旧物,完成圣化仪式,并在长久与旧物的磨合中依旧能够幸存下来的超凡者,却几乎人人都是在某一时段堪称完美的历史学家!
向一位更加资深的超凡者学习历史,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可靠的建议。
劳伦斯以点头默认了苏恩的问询,他随后伸出手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可以自己加糖……”
然后他笑着将双手放置在镶银手杖的顶端,于苏恩不远处再度落座道。
“看得出来,康奈莉一定将你折磨的不轻。”
刚刚将咖啡杯执起凑到嘴边的苏恩露出了几分苦笑。
何止不轻,血污灌注的知识诅咒在七天后会再度频繁出现。
他几乎要被那位女士逼成了一个疯子。
“我代她向你致歉……如你当前所处的状况一般,但她在彻底得到那只‘蜃之花’的认可前,已接连被诅咒了三次,她时常表现出的偏激与疯狂,同样是旧物所致。”
这一次,苏恩足足愣了数秒。
“先不去讨论康奈莉的事了,在背后对一位女士议论纷纷,这可不是一名绅士应有的行为。”
劳伦斯先生自礼服口袋内取出了一枚银质镂空,外侧镶有飞禽雕刻的怀表,他把那怀表按开看了一眼,随后又双手交叉望向苏恩。
“你似乎有很多问题需要得到解答,在我们正式开始历史课程前,我不希望你被任何事情干扰。”
“接下来,我会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为你解惑,但为了你的精神状态着想,在半个小时后,直到今天的课程结束前,我不会再回答任何与历史无关的问题。”
抿了抿略显苦涩,但有着沁人香气与酸爽口感的咖啡,苏恩下意识端正了坐姿。
这一刻,他忽的有了种奇特感觉,仿佛于眼前这位劳伦斯先生身前落座以后,他好像回到了当年在高考前被一对一辅导的时候。
那种略带紧张,却又对陌生知识充满期待的情感再一次充斥心头,让苏恩略有些疲态的精神都不禁为之一振。
“首先,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劳伦斯先生再度伸手入怀,而这一次,他取出了一只与苏恩见习警员证件看上去略有几分相似的物件。
“我是守序者小组,也就是第七类事件特殊警务处组织的代理组长,你先前问到了我与康奈莉的关系……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她的直属上司。”
眼见着苏恩的嘴巴逐渐张大,劳伦斯先生露出了稍显调皮的笑,他逗弄后辈般的眨了下右眼,似乎是在对苏恩说:这你没想到吧?
“我如果没有猜错,你接下来,会询问有关暗月教团的事,对吗?”
很对。
这正是困扰苏恩的疑惑之一。
“您是康奈莉女士的上司……也就是说,是您派她前往暗月教团的?暗月教团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位名叫阿瑟的男性会与暗月圣母所栖居的旧物发生诡异融合,而我又为什么会成为对方的追杀对象?”
在一口气将有关暗月教团的问题全数说出后,苏恩心中没来由的卸去了一份重担。
他执起咖啡杯再度品尝了一口不知是什么牌子的咖啡,目光随即落在身前那名显然十分睿智的老者身上。
“你的问题有些杂乱。”
劳伦斯先生笑了笑,但他没有斥责或是让苏恩换个问题,在短暂的思索过后,这位具备贵族绅士气质的老人用食指敲了敲那根镶银手杖的顶端缓缓开口。
“康奈莉的确是我派去贫民街的,而我之所以让她前往调查暗月教团,是因为一封源自帝都雅伦卡的电报。”
“苏恩,你多少应该对曙光圣教有所了解吧?”
见苏恩点头,劳伦斯继续说道:“曙光圣父是帝国的守护神,王权的拥护者,而暗月圣母这名号,显然在设定之初,便处处与曙光圣父执相反意思……由此我们可以很轻易得出一个结论。”
聆听着老绅士话语的苏恩眉眼向上一挑,他顺势接过了后半句话。
“那个创造并信仰暗月圣母,将自己命名为暗月教团的组织,其最终目的,是推翻瓦伦泽尔王室,或者摧毁瓦伦泽尔王国?”
“呵呵……我喜欢聪明的年轻人。”
劳伦斯微微一笑。
“说回那封电报,那是我在位于雅伦卡王都公立学院中的一位老友所发,其内容大致讲明了两件事。”
“第一件,瓦伦泽尔六世皇帝的独生女,那位被称作王国百合的菲琳娜公主,将于近些时日抵达霍莫司市视察,游玩,又或者说是……避难。”
苏恩的表情愈发古怪,首先,原主对于王室的传闻知之甚少,他虽然知道王国之中有一位名为菲琳娜·瓦伦泽尔的公主,可除去这名字外,最为耳熟能详的,便是从其他同僚那里听来的些许流言。
而这些流言的内容,绝大多数是夸赞菲琳娜公主的美丽与善良,再别无他物。
其次,哪怕是就常识而言,一位王国公主的地位想来也应屹立于大臣与贵族之上,而作为瓦伦泽尔王国最为英明睿智的皇帝,那位瓦伦泽尔六世的独生女,她怎么可能会因为避难而来到霍莫司市这样的一座边陲城镇?
苏恩想不明白。
“看得出来,你应该很费解……没关系,因为你当前所思考问题的答案,就是那封电报上的第二个内容。”
劳伦斯就像是一位称职且专业的导师,当苏恩的思考陷入瓶颈再难有所建树之际,他恰到好处的含笑开口。
“那位王国公主会来到霍莫司市避难的原因,是因为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惊险的暗杀。”
苏恩的眉头忽的皱紧。
“暗杀?有谁会去暗杀一位公主?或者说……有谁能具备策划对一位公主进行的暗杀的能力?”
别墅内的空气被静默所充斥,时间一秒秒过去,劳伦斯直至几近半分钟后才吐出了一个名字。
“你听说过……巴特洛夫·彼特古德吗?”
这对苏恩而言是个相当陌生的名字,原主的确时常购买报纸,但他相较于王国时政,更为偏爱赛马专栏,因此当劳伦斯先生说出这名字时,苏恩几乎在第一时间摇了摇头。
“呵……无须在意,其实大多数的民众对这名字都不太知晓……但苏恩,如果我将这名字换为‘鬣狗将军’呢?”
在这一刻,苏恩的表情陡然僵住。
鬣狗将军。
这个名号与先前那名字不同,自王国境内近乎家喻户晓。
但很遗憾,并非是鬣狗将军的名声好到有口皆碑。
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位瓦伦泽尔王国境内的民众,都对这名号深恶痛绝。
它代表的是鲜血,是杀戮,是极致的恶。
是几乎能在夜晚喝止幼童啼哭的可怕词汇!
似乎看出了苏恩表情的变化,劳伦斯的话语继续。
“是的,巴特洛夫·彼特古德就是那位鬣狗将军的尊名……也是他,在半个月前策划了一起针对菲琳娜公主的暗杀……万幸的是,这次暗杀失败了。”
“这消息是真的?”
“确凿无疑。”
“那瓦伦泽尔六世皇帝呢?既然您都能获得这则消息,想必那位皇帝陛下获悉真相也不会太久……他对鬣狗将军予以了什么惩戒?”
当苏恩问出这问题时,劳伦斯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含笑望着苏恩久久未语。
半晌过后,直至苏恩的表情已显得不大自然,这位睿智的老者方才再度开口。
“苏恩,你不懂政治。”
这是句陈述,也是个事实。
“鬣狗将军即便再如何恶名远播,他的军事才能依旧是守护王国的一把利剑,瓦伦泽尔王国尚未将整片大陆完全占领,而直至这宏大目标实现之前……那位鬣狗将军的地位,都无人可以撼动,即便是瓦伦泽尔六世皇帝也不能。”
苏恩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倘若换做是他位于瓦伦泽尔六世的位置,在知道有人对自己的女儿不利后,他绝无可能放过那人,不论那人身处何位,不论那人还有什么作用。
而这也恰恰说明了劳伦斯先前话语的准确性——他的确不懂政治,或者说,他并不想去懂。
“这并不是缺点,政治会让人变得污浊,保留一颗相对纯粹的心,对超凡者而言,并不是坏事。”
“我们接上最开始的话题……试想一下,如果换做是你,在王国公主即将来访你所在的城市,而恰巧你手中还有一些相对强大的资源与力量时,你会怎么做?”
劳伦斯先生把玩着那根镶银手杖,他时而将其单手提着旋转,时而又将其双手执握放于膝上,他在等苏恩回答。
“……劳伦斯先生,我似乎懂了。”
苏恩没有思考太久,仅几息的时间过后,他便已露出了几分恍然神色。
“王国公主即将莅临,首要需要保证的,正是对方的安全。”
“而霍莫司市恰好不是座相对安全的城市,且不说近来频繁发生的幼童失踪案与火灾,十五年前那起让人毛骨悚然的连环凶杀直至今日也未曾侦破,而最巧的是,那策划了凶杀并自称暗月教团的组织又似乎对王族有着莫名恶意。”
“所以您才重新搜集了有关暗月教团的线索,并最终差遣康奈莉女士前往贫民街进行更深一步的调查。”
随着苏恩的诉说,劳伦斯脸上笑容愈发柔和,等到苏恩将话语说至尾声,那位老先生更是缓缓轻抚手掌。
“很好。”
“至于你的下一个问题,暗月教团究竟发生了什么……呵,这更容易解答。”
“十五年前,那教团发生了一起权变,自此,暗月教团走上了没落的道路,直至今日,而康奈莉所做的事情同样十分简单。”
“他对那名现任首领使用了‘迷梦’并窥探到了那组织由辉煌至衰落的全部过程,那是种很强大的致幻能力,被操控梦境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做梦,而那名暗月教团的现任首领,在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中,经历了十五年的真实梦境。”
“我想直至他死亡的前一刻,甚至都还沉浸在教团最为辉煌的日子里难以自拔。”
“真是种强大而又可怕的能力啊……”
言及此处,劳伦斯老先生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对康奈莉能力的敬畏之情。
“好在以康奈莉现在的力量,还无法做到让一位超凡者入梦太久……呵呵,不怕你笑话。”
这一刻,苏恩与劳伦斯四目相对,而从对方那湛蓝色仿若源源不断流动智慧的眼眸中,苏恩察觉到了些许类似担忧的情绪。
“我时常在清晨醒来时向自己发问,当我来到盥洗室,望着镜中的自己时,我也会对着它自语。”
“我会说,劳伦斯……”
老人的声音忽而变得深邃而幽远,似乎他当前面对的并非苏恩,而真的是一面盥洗室的镜子。
然后,他用像是身处梦中的缥缈语气将后续的话语缓缓道出。
“你醒着……亦或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