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方愈起来之后并不急着去方家祠堂,不是不关心那边的事,而是自己凑过去也没啥用。
今天的主角是族里的各位老大爷,即便是年轻一辈的也个个都比方愈有份量。
大多数时候,一个人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并不在于话的本身,而在于他的成就。
巧了,之前的方愈除了会惹麻烦,什么成就都没有。
方愈想做的,就是催动老爹把那些族老都给请来和二伯方孝孺对线,早上听到院外的声响就知道,老爹和大伯的行动力还是不错的。
想到二伯那死硬的脾性,也不知道那些七老八十的族老会不会气晕过去几个……
要不要提前请几个大夫过来呢?方愈和母亲刘氏慢腾腾的喝着粥,心中想到。
“愈儿,这些天京里的大户都在城外施粥,方家也设了一个粥棚,就在安德门外,一会你跟娘亲一起去吧?”刘氏看着儿子开口道。
方愈不太想去,虽说也戴过红领巾吧,但这个当口去救济流民?我自己还想等人来拯救呢。
刘氏压低声音道:“你先去看看,我和你爹商议过了,要实在不行就让你换身衣服混进流民堆里去,现在外头也乱,没有人查路引,你跟着一帮流民离京不引人注意……”
方愈非常确定这是刘氏自己的主意,如果是方孝友的主意,他绝不可能要方愈跟着刘大锤去刘家庄,而是会要方愈去往西南土司之地。
如果再拉来一个起点作家,他会很乐观的安排方愈在那里发育种田,训练村民,控制县城……然后对抗朝廷大军,最后在南京城实现王者归来。
听着刘氏越说远,已经开始提醒儿子要改名换姓,要改掉脾气,不要惹事让官府追查底细,不要给爹娘立祖坟,不要刻牌位……
一边说着,泪水也止不住的往下掉,似乎就想在这个早上把方愈的一生安排妥当。
即便方愈两世为人,听着这些话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心中堵的厉害。
什么王者归来什么猥琐发育都不靠谱,还得先着急眼前,怎么也不能让爹娘赴死而自己独活。
这样的结果比全家齐齐整整,一起躺在聚宝门外更加屈辱。
此刻的方家宗祠里,正发生着一场战争。
近百十号人把祭祀堂撑的满满当当,埋怨、焦虑的神色弥漫在每一个人脸上。
站在门口的是方家年轻一辈,以大伯的儿子方中宪为主。
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方中宪就已经成功蓄起了一把大胡子,让这一帮小年轻颇为羡慕。
什么?你说大胡子有什么好羡慕的?
朋友,你太年轻了,在明朝有一把飘逸的大胡子那可是美男子的象征。
你到明朝街上拉来一个大姑娘,把方中宪和方愈摆在前面让她挑,人家保管会选方中宪。
万历年间的权臣张居正,都50多岁的年纪还能把太后搞到手,靠的不是姿势多,而是有一把漂亮的大胡子。
而且胡子这东西不光是颜值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象征。
干活的农人即便有胡子,那也是乱糟糟的,不美。
像张居正这种,不光早晚有专人帮忙打理胡子,晚上睡觉还得拿个绸套把胡子保护起来,唯恐翻身的时候扯断了几根。
美男子方中宪负手站在一帮小辈中间,看着中间的战场暗暗着急。
中间坐着的是他们的父辈,围着一帮头发花白的祖辈,现在说话的那个,方愈依稀记得应该叫他表舅姥爷的是连着躺椅一起抬进来的,说不上两句就连连咳嗽,旁边的人则赶紧奉上药汤。
“咳……咳……孝孺啊,你怎么就这么犟呢?我这么老远跑过来都已经丢了半条老命,说了半天你你倒是表个态度啊?”表舅姥爷缓过一口气来,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你小时候多孝顺啊,那年你父获罪,你从这南京持灵柩归乡……”
有打感情牌的,也有压不住火气的:
“智者审时度势!圣贤书里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叫你去做官啊,又不是要你去坐大牢!”
现在要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的谕令还没来,众人主要还是要求方孝孺接受燕王的封官。
倒不是他们想贪图什么好处,而是在这个封建年代,你不接受皇帝的封官本身就是一种忤逆。
这是要遭皇帝记恨的呀,而且这个时代还有个搞株连的坏习惯。
族老们或苦口婆心或端着架子训斥,方孝孺的两个兄弟还有一帮中年表兄弟虽然话不多,但态度是非常明显的。
方孝孺是方家的灵魂,方家所有在官场的人都受益于他的余荫,方孝孺恶了皇帝,他们还能落个什么好?
官场从来都是个看风向标的地方,得意了千人捧失意万人踩,到时候就算想辞官回家也是奢侈。
不是每个方家人都敢和皇帝硬缸,他们也不是不懂方孝孺坚守的大义,而是在自己的权势、地位和自己的家小遭遇威胁的时候选择妥协。
忙碌的人间,每天都有人做出自己的选择,选择信念的人不一定伟大,选择自私的不见得就无耻。
就像二伯方孝孺在后世受到的评论,胡适说他是为主张、为信仰,为他的思想而杀身成仁的一个人。
也有蔡东藩说他只是一介腐儒,为建文出的主意没一个实用没一个成功,他应该对建文的失败负责。
思想斗士也好腐儒也好,现在保养的不错,一身儒衫的方孝孺就坐在众人对面。
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眼睛里带着一种怪异的神色看向方家的男人们。
这种怪异叫做嘲讽。
孔子在2500年前就说出“有杀身以成仁,毋求生以害仁”,教育儒生们不要为了求生存放弃理想。
而方家算的上儒生满门。
所以眼前的一切,在他眼中可能和一场猴戏一样滑稽。
从他脸上浮现出这种表情的那一刻开始,方愈就不再关注这里发生的事了。
因为胜负已分。
方愈站在门口,眼里看见的是祠堂外的女人和仆人们,他们没有资格进入祠堂,只能聚在门外等消息。
那里有方愈的几个堂妹在低声细语,在后世她们都是初中生的年纪;那里有方家大娘二娘,脚下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跑的很欢快。
还有从老家台州府跟随过来的胖厨娘,一边听着里头的声响也没忘记提过一把毛豆,麻利的剥壳。
呃,还有一个很胖的胖子拿着一根竹竿往树上戳,他是二伯方孝儒的儿子,小时候生病病坏了脑子,人称方大傻。
方愈猜测他应该是感染了脑膜炎或是别的,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原本的历史,眼前的这些人—
全都会死。
方家人对线方孝孺以失败告终,方愈心中却再没有一丝焦虑。
方愈已经确定二伯方孝孺的想法是不可动摇的,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劝说在他眼里都是个屁。
他也肯定打定了主意要在登极大典那天,在万众瞩目之下痛骂朱棣。
然后自己青史留名,方家十族陪葬。
可笑自己之前居然还想和这样的人“讲道理”,族老们骂他不孝顺算什么,他连全家死光都不怕!这哪是什么大儒,分明就是个琉氓。
还是现在大明朝最有文化的琉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