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以后,天色渐渐擦黑,方愈怀里抱着一把剑站在二房的逊志斋前面。
人称方孝孺为逊志先生,名号就来自这个书斋。
方孝孺被抬进逊志斋之后,方愈就一直守在这里当门神,别人劝也没用。
他还是不相信方孝孺会被自己说动。
尽管方孝孺在那之后并未发一言,但方愈还是不放心。
方愈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心中叹了口气。
在穿越过来之初,方愈也曾想过要不要搞出一场意外把方孝孺彻底解决掉,最后还是放弃了。
因为这不是后世的法制社会啊,株连和斩草除根在这个时代是很寻常的事,以朱棣对方孝孺的恶感,他能放过方家么?
哪怕你人已经挂了,再把你挖出来鞭打顺便诛你的九族有什么问题么?
历史上享受这种待遇的人可不少,比如伍子胥和楚平王,比如隋炀帝和杨玄感,如果你说这些不一样的话,那朱棣他爹也因为宫廷秽乱案做过同样的事。
所以,方孝孺是个大麻烦,但解决了他并不能彻底解决方家的麻烦,反而会让方家无比虚弱。
方孝孺在文官中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朱棣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方家发作,但如果方孝孺不在了……
到时候你信不信杨劳一个小报告就能葬送方家满门?
归根结底还得自己有力量啊,开局就献祭自家二伯是没有用的。
方愈静静的站在那里,直到皓月当空。
现在方愈就是要看住方孝孺,说白了是要暂时的把他囚禁起来,然而这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
总不能一天到晚戳在这里啥也不做?
方家其他人虽然恼怒方孝孺,但你要他们干这种事那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了,封建的宗族社会中长辈的威信是很难磨灭的。
一直到后世七八十年代了,很多偏远地带不也常出现族长给小辈判私刑么?
让下人来看守就更别提了,二老爷一嗓子就能把他们吓个屁滚尿流。
现在方家上下,唯一能顶住方孝孺的就只有方愈和方大傻了……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方愈正思虑着办法,就看到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方愈弟,你该回去休息了,换我来吧。”方中宪在月光中笑着说。
方愈颇感意外。
在事关方家生死的紧要关头,原来还是有人敢做出头鸟的!
但方愈沉默不言,他在想即便是两个人还是不够的,最好是人再多点一起轮流看住方孝孺。
不要让他去皇宫,不要让他和别人商量什么阴谋,最好连他的联络书信都检查一遍!
小心无大错,最少也要扛过最近一段时间。
“他们都来了,你看!”
方中宪一指远处,果然看见隐隐绰绰的一帮人正在往这边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表兄弟俞斌,跟在后面的也全是一帮方家小辈,他们一个个都崩着脸,好似要去做什么很险要的事。
他们能来,不只是他们自己意志,也代表着他们家中长辈的默许。
“方家人的命不能由二伯一个人说了算,也不能让方愈弟一个人来拯救,现在轮到我们了。”
方中宪从方愈手中抢过了剑抱在怀里,然后站在逊志斋门口不动了。
月光下的方家大宅一片安静。
这大概就是兄弟同心吧,对于方愈来说真是好兆头。
……
方家小辈轮流值守逊志斋已经有好几天的时间,这期间大伯方孝闻和老爹方孝友,并没有因为他们事实软禁方孝孺提出半点反对。
当然支持也是没有的,他们也只是装聋作哑详做不知而已。
而住在逊志斋里面的方孝孺没有吵也没有骂,甚至有吏部侍郎毛泰亨和御史尹昌隆来访,还都给他拒绝了。
倒是二娘崔氏这些天接了下人的活给他端茶送饭,每天往这跑的很勤快,出来的时候还脸带笑意……呃,估计是因为方孝孺见不着外头那个狐狸精而高兴。
总之方愈觉得二伯方孝孺这反应是有点怪异的。
这天方愈刚从令史署当值回来,表兄弟俞斌就带了一个消息:方孝孺要见方愈。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虽然方愈不像方家其他人那样畏惧方孝孺,但人家毕竟是顶级的退休高官,放到后世那都是7点半新闻里面的人物,压力还是有一些的。
当然,还有个很小的原因是……毕竟把自家二伯的腿搞残废了嘛。
也不知让他知道了真相,他会不会拿个砚台砸我?
方愈怀着小心踏进了逊志斋里的书房。
后头俞斌和几个兄弟在门口探头探脑,就像麻雀怕见猫似的畏畏缩缩。
方愈这时候才有点后怕,幸好二伯自己没有要出去,不然靠这几个水货怕是守不住啊。
方孝孺坐在书桌前,依然是一身青色儒袍,神色淡淡的,看起来精神居然还不错?
此刻他正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听到方愈进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方愈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话说方老同志迂腐是真的迂腐,但文才也是真的不错。
就看这毛笔字写的,前世看市里那些书协会员的作品就觉得很不错,现在看起来那真是……有点辣眼睛啊!
要不过年的时候来这求一副春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给。
方愈乱糟糟的想着的时候,方孝孺开口说话了,只是这一开口就让人很难堪。
“通济桥上的事是你安排的吧?”方孝孺问道。
方愈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是盯着字装作欣赏。
好在方孝孺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很快又问出了第二个,语气依然淡淡的:“你以为你阻止我进宫,方家就能得平安了吗?”
方愈抽回眼光,很干脆的回答道:“不能。”
方孝孺这下抬起了眼睛,目光中有些许意外:“那你为何阻止我进宫?”
“因为于事无补。”
方愈回答道:“二伯的死,方家人的死都撼动不了朱棣的皇位半分,最多就是一点麻烦,他花个几年时间就理清了。”
“哦”,方孝孺握着毛笔的手停在半空,良久才回应了一声,然后接着落笔写完了纸上的字。
“来看看,这是我为铁公书写的忌联,一会你帮我拿出去烧掉。”
方孝孺不再相问任何问题,反而招呼方愈过来看他的对联。
方愈把塌落在桌角的宣纸抬起来,轻声念到:
“天尚称明,问燕子龙孙,不堪回首;公真是铁,惟景忠方烈,差许同心。”
一方忌联写的气势和哀婉并重,短短二十六个字就讲完了朱棣和铁铉。
方愈心中赞叹,正要卷起宣纸准备拿出去烧掉……呃,这个确实要烧掉,光这个燕子龙孙不堪回首就是个灭门的事。
哎,怎么好像到处都是灭门的事呢?
总之方愈正要拿出去毁灭证据的时候,方孝孺忽然把毛笔递给了他,道:
“你也来写一副,等会一起烧。”
……我会不会写对联难道你不知道?当初就是你把我赶出族学的吧……
方愈一阵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