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虽然时候尚早,但街上也已是行人如织。
吴地商业繁华,百姓勤谨,有生意、有产业的,大都早早起来赶趁。路边的茶楼人影错落,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虽然是个县城,倒比邓源在西北和中原见过的一些州府还热闹。
除了前两日在苏州城里惊鸿一瞥,这里算是邓源穿越以来真正逛过的最繁华之处。街上行人穿着打扮大都很体面,即便是引车卖浆者流,也是朴素干净,与西北一路行来所见流民的各种穷形尽相大不相同。也有大姑娘小媳妇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这里的女子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穿衣打扮也是明媚鲜亮,端庄大方。
陈伯问:“魁星楼一带有不少书肆,我们去瞧瞧?”
邓源自然没有意见。
魁星楼位于县城东北方向,是一座三层的木质小楼。这个年代,很多城市都会建有文昌阁、魁星楼之类的建筑,供当地读书人聚会、交流、祭祀,取文运昌盛、一举夺魁之寓意。昆山人文荟萃才子辈出,魁星楼更比别处更加气派,周围也更热闹。
马车在一家叫做选时斋的书肆前停下,陈伯栓好马,邓源看了招牌,咂摸了两遍,恍然觉得若以当下的眼光观之,这家书店的名字可谓直白至极。科考应试的文章被称为时文,这家书店顾名思义,就是选取优秀的时文提供给学子们了,类似于后世大学门口开的考试书店之类的,里面全是考各种专业技术资格和考公考编的辅导材料。
第一次进这样的书店,邓源多少有些紧张。
陈伯一马当先,进门之后咳嗽一声:“老板在吗?”
伙计早就瞧见了门外的马车,陈伯虽然其貌不扬,但马车是不会骗人的,他身后年轻人身上穿的襕衫也是不会骗人的,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秀才相公。虽说昆山盛产秀才,可秀才也没多到可以让店伙计无视的地步。赶紧过来陪着笑:“给老爷请安。老爷今日来是要看典籍,是要看文选?”
邓源假充行家:“若买典籍,何必到你店里?”
伙计一笑:“是呢,您老爷是识货的。小店现有新到的《戊辰程墨》,是应社大张先生亲自选批的,太抢手,没敢摆到柜台上,只给熟客看的。您若有兴趣,随我上楼瞧瞧。”
邓源半懂不懂,大概意思应该是说有一本镇店之宝,是某位名人亲自点校的,敝帚自珍,颇有些“不卖,只送朋友”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这是商家惯常的小技巧,本要拒绝,又怕露了怯,便应道:“也好,瞧瞧吧。”
伙计先请陈伯在一旁坐下喝茶,而后引邓源上楼。
二楼左手边是一间开敞的小厅,有几张书桌,码放着各色墨卷。左手边的房间关着门,里面有人语声传出。
伙计向左边一指:“这边请。”走过去拿起一本集子:“就是这卷。”
邓源接过来一看,深蓝的封面上刻印《戊辰墨程》四个宋体字,落款是“应社张溥”,这便是方才伙计说的大张先生了。名字也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心里默默计算,戊辰···应该是去年。嗯,这本是崇祯元年的高考满分作文。装模作样翻看,见扉页上写着选家简介,忽然眼前一亮:这位也是大神啊,过去学过他的《五人墓碑记》,还是全文背诵的那种!
不得了不得了,总说历史如何如何,现而今亲身走进历史,每一步都让汗毛孔炸裂。
“多少钱?”邓源不往后翻了,就冲这个偶像效应,买了。
伙计搓搓手:“左右没有几本,掌柜的说了,不指着这个挣钱。您要是喜欢,先拿去看。”
邓源看看封底,居然没有印上定价。无奈地一笑:“没这个道理,我第一次来,哪能白拿你家的东西?说个价钱吧。”
伙计一愣,这样说话直白的老爷,倒是少见。做生意的见到醒目点的客人,往往玩了命的套近乎,第一次来的也说“您是熟客”云云,客人也都心里受用,就算明知自己不是熟客,也鲜少有点破的。但伙计毕竟反应不慢:“一回生二回熟,多走动几次,您就知道小店价钱公道了。这么着,您既然体恤我们不易,就赏个材料钱,五十文。”邓源不知道五十文到底是贵了还便宜,自己眼下的身份也不好砍价,便伸手入怀去掏钱袋。
此时右侧房间里说话声忽然高了起来:“我的东西,岂能冠他人之名,你要找枪手,外面有的是,找我作甚!”
房门豁然而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涨红了脸气冲冲走出来,一名女子紧随其后。
见邓源目瞪口呆看着这边,那女子尴尬地报以一笑,便跟着少年下楼去了。房内一名胖胖的商人飞快地掩上了房门。
伙计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
“不必了,结账吧。”邓源摇了摇手中的墨卷,眼珠子跟着那女子一直转到楼梯拐弯处。
回过神来,飞快地掏出钱袋拎出一串小钱,刚好五十文,便也假装淡定地下了楼。
陈伯翘着二郎腿正在喝茶,见邓源下来,忙放下茶杯:“要走?”
邓源环视大厅,凑近陈伯压低声音问:“方才楼上下来两人,往哪里去了?”
陈伯眨眨眼,小心地指了个方向。
邓源把书递给陈伯:“在此等我。”
陈伯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安心坐下继续喝茶。
邓源出了门,见那少年和女子还未走远,少年似乎还在生气,女子正在一旁劝解。快走几步,高声叫道:“小兄弟,”想想不妥,遂改口:“兄台。”想想还是不妥,有心叫“小友”,又怕失礼索性追过去直接拍肩膀。
少年一扭头,见是方才在书店买书的秀才,怒气稍敛,一拱手道:“足下是?”
邓源回礼:“在下邓源,晋省人,在此地客居读书。方才见足下谈吐不凡,心生仰慕,有意交个朋友,不是是否唐突?”他现学现卖,觉得“足下”二字简直合适极了。
邓源穿戴着秀才的襕衫方巾,这便是绝好的身份证明,故而那少年并不太戒备,说:“晚生归庄,昆山本地人。”抬手向身旁的女子示意:“这是家姐。”邓源吓了一跳,对方这么客气,居然自称“晚生”。却不知读书人言语上的礼节分明,学童见了秀才,便要自称晚生。
那女子却并不行万福,而是如其弟一般拱手:“我叫归雨宁。”邓源这才打量了一下女子,只见她身材高挑,面容白皙,细眉凤眼,穿一件淡青色竖领的大襟窄袖长衫,加上鹅黄马面裙,清新素雅,落落大方,既有吴地女子常见的柔媚,又多出三分英气。不觉多看了几眼,忽然脸一红,赶紧低头回礼。
他匆匆从书店追出来,倒真不是见色起意。他是追着这少年出来的。作为一名冒牌秀才,要参加明年的乡试,他最头疼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提升文学素养。方才这少年在楼上的一句话,信息量很大。别人既然请他做枪手,说明有才;他愤而拒绝,说明有德。这样德才兼备的好少年,正是邓源迫切要攀的高枝儿,可以白嫖不少知识。所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怕不怕被人发现自己不学无术的老底···为什么要结交少年?就是因为相对安全嘛,少年人毕竟相对单纯。
但话说回来,这俩人的姓氏倒是少见。在穿越之前,邓源只听说过四个姓归的:金庸先生笔下的归辛树一家人,外加震川先生归有光。
等等,归有光···好像就是昆山人?
便试探着问道:“二位姓归,与震川先生···”
归庄一脸自豪:“惭愧,正是小弟曾祖。”
邓源觉得自己汗毛孔又在炸裂。
眼前这姐弟俩,赫然竟是归有光的曾孙和曾孙女···震川先生眼下自然已经不在人世,不知这姐弟二人有没有在项脊轩读过书···
邓源抹了一把脸,笑道:“不意在此地偶遇一代文宗之后,幸何如之。不如到茶馆坐坐,叙谈叙谈?”
归庄毕竟年少,被邓源轻飘飘一句吹捧,便有些不知南北,正要说话,归雨宁忙道:“初次见面,不好叨扰。今日我姐弟本是出来采买纸墨,却被方才那书店老板耽搁不少时间,正要去办正事,先生盛情,咱们改日再约吧。”
这就是敷衍了。虽然互通了姓名,但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年代,下次是什么时候?
但也不能太上赶着,否则便显得居心不良,便说:“那改日我去府上拜访吧。”这在大学营销课程里学过,叫做“留钩子”,为下次再联系做铺垫。
归庄这回爽快地答应:“好啊,我家住在宣化里。”
归雨宁似乎想说什么,但止住了,三人匆匆作别。
邓源回到书肆,见陈伯正探着脑袋往外看,没好气地说:“您老瞅什么呢?”
陈伯咧着缺牙的嘴一笑:“看上那家女娃了?”
邓源尴尬:“哪有,我是想和那少年交个朋友。”
陈伯瞪大眼睛:“原来你好这口?”
邓源腾地一下脸又红了:“小点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见那少年学问很好,想认识一下,以后多向人家请教文章。”
陈伯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大掌柜看着也没什么毛病啊,他儿子也不至于···”见邓源神色不好,忙住了口。又问:“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邓源一撇嘴:“人家有事。”
陈伯笑道:“本地士子多有些傲气,初次见面,不深交,正常。”
邓源纠正:“那位归公子还好,主要是他姐姐有些防备心。”
陈伯问:“是宣化里的归氏?”
邓源点点头。
陈伯笑道:“满县里都说,宣化里归氏家风很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