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跨过打开的门扉,我便想起某件事。
前不久由希卡莉带来的口信,某个骇人的管家婆正等待着我的回归,准备将我训斥一顿。
我……我现在原路返回还来得及吗?
可现实无情地告诉了我这一问题的答案:已经晚了。
还没等我将踏出的脚收回,自不远处高垒的书墙之后,熟悉的嗓音便已安静地响起。
“箱庭主,难得回来一趟,为什么这么着急离开?难道是有做什么亏心事担心被人发现吗?总不能是觉得我很吓人吧?”
呃……可这样真的很吓人啊。
挤出谄笑向那处望去,身着繁复服饰的女子刚巧从摊开的书页中抬起目光,笔直地向我投来。
那目光太过锐利了,以至于给我一种似乎有锋刃在颈项间轻吻的错觉。倘若目光也能够杀人,想必此时,我的脑袋已然易主,被她摄于手中反复搓揉把玩了吧。
“来,坐下吧。”
她轻柔地招手呼唤,像是年轻的慈母,弯弯的眼眉间似乎有笑意浅含,指着对面的坐位向我示意。
在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眼眸下,我不情愿地缓慢挪动着脚步,蹭着椅子边缓缓落坐,又下意识地调整了动作,挺直脊背,双手搭膝,唯独适中盯着大理石的地面,不敢人目光向上挪动。
清爽的书籍合拢声响起,将我吓了一跳,还未等我坐出反应,就见那本方才还被耀翻阅的书籍已是托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脑袋向着一侧移动。
一瞬间,耀的面容强硬地突入我视线的正中,仔细端详了几秒,才终于放开后退。
“嗯,这样就好多了。”
她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优雅地梳理着裙摆,眼眸低垂:“那么,麻烦先来说说看吧,箱庭主。只是几天没见,你似乎又折腾了些不小的事情出来,哪怕我仅是呆在此处,都难免会有所耳闻啊。”
耀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这里不是我的箱庭吗?作为一个私密性质的箱庭,其在虚空中锚定的坐标位,除却本就能够自由窜梭往来但并不知晓如何计算全靠本能行走的信使,知晓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可就我所知,耀她们中是没有人有契约的信使的,在没有与他人交流的方法的情况下,她又是如何知晓外界的讯息?
“别猜了,我手上本来就有着一套特别的信息渠道,”耀无语地瞥了我一眼,“而且,箱庭主,你怕不是忘了,这间书库可是收录有世界上的所有书籍啊。”
我一愣,旋即恍然。
书籍是什么?是知识的载体,是信息传播的媒介。之所以常有人会觉得难以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无外乎是寻找不到记载有相关知识的载体,以及相关信息没能被记载下来从而发生了遗失两种。
但在这一栋由导师的权威所构筑形成的万象书库内,并不存在可以将其限制的常理。落于纸上的文字可以制成书籍,生命可以视作能够行走、自我更新与创造的书籍,世界本身也可以视作一本浩大的书籍,它以历史为脊,纷繁多彩的角色粉墨登场。
而处于这片浩瀚书海中的耀,倘若想要知晓我近期的动向,只需找到记录有对应内容的书籍即可,完全可以不走动半步。
“……但这样会不会显得你像是个偷窥狂?”
我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对面那位端庄得体的美人,一想到在我没注意到的角落里,对方抱着本书偷窥着我往日的生活,总觉得有种浑身上下都被人看透了的窘迫,只是被余光扫到都会吓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的内心一不注意添了些什么得罪对方的念头被直接看去,继而遭到毫不留情地斥骂。
耀仍是一脸平静的表情:“箱庭主,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你的日常生活的无趣程度感到绝望,再加上你也不是我养的那些随时可能抑郁而死的虚拟宠物,所以完全没有想要探究与时刻紧盯的心思。与其担心我是那个会偷窥你的人,不如还是想想到底有谁会把它用在那种地方吧。
“以及,你确定还要在这种话题上绕上三圈吗?虽然我并不是十分介意。”
好的,我明白了,我这就进行反省。
不过这样说来,唯一一位会把这类能力用在偷窥上的……好像也只有我的导师了。
像我这种比较佛系的,哪怕是现成的大资料库摆在面前也实在懒得去翻,数量太多了完全看不完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没有目录啊!要是没有相应的线索作为指示与参照,就必须像耀这样一本一本地、慢慢地、仔细地翻阅过去。可这要翻到猴年马月去啊!有这个在万千书海中挑选出自己所需资料的功夫,我自己瞎编都已经编完了好吗!
至于导师……算了,没有这个她也有别的方法来时刻盯着我,我都快习惯到快要脱敏了。看就看呗,还能咋的,又不能让我身上少块肉,反正位格太高感觉不到,最多就是对外说话的时候稍微注意点,省得回去了之后被当面叨叨。
幼女型导师的撒娇我是真的遭不住!
谢过偶人女仆递上的茶点,简单地同耀描述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又将了希卡莉现在的困境后,我一边抿着茶水,一边等待着耀自沉吟后给予的回复。
好在等待不算漫长。
就在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先给希卡莉送点茶点过去,以免她开始饿肚子的时候,耀终于睁开了眼睛。
“大致的事态我已经明白了。”
她轻轻点头:“虽说你和希卡莉在中转枢纽做的那些事有些太过莽撞,但好在最后导向的结果还算不错,相信你的心中已有反省,我也就不再多念你了。只等希卡莉回来后,再和她叮嘱几声在外不要随意亮出我们的名号就可以。”
“你们有仇家还是什么?”尽管有些猜测,可我仍是止不住好奇。
耀瞥了我一眼:“始终盯着我们的人太多,只是单纯地不想惹上麻烦而已。”
她似乎是不愿多说的样子,抿了抿嘴,又道:“有关灰暗地带的事情,你们虽然处理的还不错,但也考虑少了些。先不提事先探查不做,就直接进入一事——这种错误想来下次你也不敢再犯了——单就仅凭三人就敢潜入边缘地带,这也太过莽撞了。”
“我是确认过新加入的人有那个能力才同意……”
我小声地尝试反驳,换来了一记锐利的瞪眼。耀的宝石眸子不知为何突然闪闪发亮,几乎刺痛了眼眸,令我忍不住偏开视线,不再继续辩解。
“确认过了也不等于就有着完全的保障。”
平淡的嗓音仍在继续:“昔日,就连指掌权威者都曾有数名陨落在灰暗地带的。难道说他们就不是确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做了充足准备,最终才会选择踏入的?他们都会遭难,更何况你还只是一个没能展开法环的小法师。不过还是个雏儿,还真以为自己就要一飞冲天了。”
可那些人陨落的时候黑潮冲击尚未停止,人们连那场危机的正体都还没弄明白呢——我本想这么顶撞的,但转念一想这样说又太过侮辱那些付出了自己一切的前辈们,只能将这过分不敬的话语咽下。
“至于你选择将希卡莉送回,自己去面对正体未名的存在一事……”
耀又是走上前来,强硬地捏住我的下巴,不允许我进行逃避。
虚虚眯起眼睛,我几乎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听见牙关紧咬形成的磕碰声,譬如坚石相击,利器在我表面比划着,盘算究竟有哪里最适合下刀。
“箱庭主,难道你是笨蛋吗?”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动手的想法,只是罕见地提高嗓音,“那时的你应该还存有可以突围的能力吧,为什么偏偏选择最危险的一个选项?在不明正体的存在面前暴露自己的软肋,岂不是平白地成为他人的案上鱼肉?
“是的,你只是想要知道对方的想法,因为你没有察觉到来自他人的恶意,但将自身维持在无恶意状态下进行刺杀也是诸多杀手的必修课,软弱也是将弱小者推向死亡的必要因素。”
是的,我知道,你说的对。
我无法反驳,只能低头称是。
耀确实像是气狠了的样子,这与往日我常见的她的形象很不相符。但我能够知晓她确实是在关心我,最终也没有过多地做出驳斥,仅是坐在一旁,乖巧地点头应是,顺便看着那些偶人的女仆将我伺候地团团转。
我甚至不知道该说她是精分还是在做什么行为艺术,一个人的言行和一个人的潜意识操物的思维居然可以产生这么大的分歧吗?
耀又连续说了些不够理智的话语,甚至还做出警告:“箱庭主,我希望你能明确一件事情:倘若你真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某处,届时就连这耗费了你大量心力制作的最后港湾也会一起回归虚无的。”
这可不行!
我当即一个鲤鱼打挺,从松软的沙发中蹦起,举双手保证今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次让她的心情好转些。
“回头我再去找那个叫花妖的聊聊。”她这样总结道,算是做了翻篇。
然后,就是最后的问题了。
“希卡莉还没解决她的麻烦?这个简单。”她打了一个响指,“你先把她的上半身拉回来,然后——[黯],该出来干活了。”
短暂的沉默后,我看着自我脚下阴影中升起的半个女性头颅,忍不住嗷地一声,飞快地窜上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