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生入京的时候,正赶上‘倒叶事件’的高峰,北京城里每天都会有东林党的官员被抓走。
杀头、抄家。
用官员的话说,这叫做官不聊生。
大家都朝不保夕的活着,谁也不知道一觉睡醒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肩膀上扛着。
官场上乱哄哄的像是一锅粥。
作为陕西巡抚,刘广生入京的阵仗自然不会只是一辆马车,现在这世道从陕西进京,光是护军就足足有近千人,因此离着京城还有十几里就被一队游骑拦了下来。
表明身份后,刘广生将护军留在了京营,自己独自一人乘车入城。
去年的年初时分,刘广生来过一次京城,今年再来,透过马车车窗的遮布望着城外,和印象中有些不同。
如今的北京给他一种特别有规矩的感觉。
沿街两侧的商铺开着大门,迎来送往一批批客人,御道上没有沿街叫卖的摊贩,也没有随意驾车或骑马的勋贵,整条御道空空荡荡,除了自己这辆马车外,偶尔也会见到几辆,但无一例外都是官府衙门的车。
最吸引刘广生目光的还是沿街一处米行打出的粮价告牌。
“今日粮价,斗米两钱。”
斗米两钱,石米就是二两,这个价格要是比起明初来翻了五六倍都不止,但在眼下这个时间,已是极低的价格了。
辽东一斗米卖八两!
陕甘川晋一斗米卖九钱!
京城能将粮价控制到两钱水平,这在刘广生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把车停一下。”
心里有所惊奇,刘广生便喊停了马车,车夫不明所以但也老实照做,将车辂稳稳停好后扶着刘广生下车。
刘广生走进米行,用手抄了一下米斗里的大米。
上好的江南米,并不是以次充好的糙米。
刘广生虽然没有穿官袍,但一身由内而外的官气却是遮挡不住的,米行的伙计看的真着,有心上前献殷勤。
“这位老爷,买米吗?”
“啊。”刘广生随口应付了一句:“看看行情。”
伙计机灵,提上一嘴:“听老爷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吧。”
“是吗,那你说老夫是哪里人。”
“老爷是江西人。”
这下换刘广生讶异了,他虽是江西人,但已经在山西任职多年。
不由心中感慨一声乡音难改。
“你倒是见识不浅,连老夫江西口音都听的出来。”
伙计眉梢扬起自豪:“小的虽然只是一个伙计,但在这皇城根下,倒的确是见了不少人。”
“呵呵。”
刘广生笑笑,继而专注于粮价一事上:“京城的粮,缘何这般便宜。”
本以为伙计会侃侃而谈,同自己讲解一番,没想到伙计竟然摇了摇头:“这个小的还真不清楚。”
“不清楚?”
“这是官府的配给粮。”
这可真是一个新鲜词,让刘广生错愕一番,不由张嘴问道:“何谓配给粮。”
“配给粮就是官府配给到城中各大米行的粮食,从上个月开始派发的,每月月初,城中各大米行去往衙门支领粮食,到第二个月领取的时候,支付上个月拖欠官府的粮款。
配给粮的粮价是固定死的,我们米行从官府支领的价格是一分八钱银子,卖的价格为两钱,中间的两分差价便是我们米行的利润。”
所谓一分八钱便可以表现为1.8钱,大明没有小数点,用分这个字来表现,和后面两分的分不是一个意思。
刘广生认真听着,随即提出自己的困惑。
“如今连年天灾,民间早已养成囤粮的习惯,配给粮的价格如此之低,民间必踊跃抢囤,如此一来,官府能供应过来吗?”
伙计一笑:“老爷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种囤粮之事确实出现过,那还是配给粮刚开始出售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的粮价可是四钱银子一斗。
如今粮价一直在降,囤粮的百姓数量同样也在降,之前有富商大肆囤粮,想着赚上一笔,结果现在朝廷放的粮越来越多,粮价越来越低,之前囤粮的富商便吃不住劲了。
所以您的担心大可不必,如今整个四九城里里外外都盼着粮价继续向下跌呢。”
刘广生是彻底愣住了:“户部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伙计耸耸肩:“您一看就是大老爷,想来也是和那些大官有交际,您可以问问那些故人。”
刘广生于是点点头:“多谢。”
“您客气,您慢走。”
走出米行,刘广生又驻足在御道上左右观望,这引起了不远处一队兵马司巡捕的注意,快步走了过来。
“御道之上闲杂人等禁止逗留。”
所谓御道通俗来说就是官道,在生动些就好比后世北京的长安街,你可以开车往来,除了红绿灯不少,动不动交通管制之外,并不禁止老百姓开车上路,至于行人有专门的行人道。
而大明以往的北京城官道是可以随意行人的,慢说行人,小摊小贩都能走,若是按照《五杂俎》、《列朝诗集》中的记载,北京的卫生情况之恶劣,官道之上甚至是处处屎溺。
嗯,城市地下排污系统不够完善,一旦堵塞,汩汩的往外冒。
那场面,尽量别想。
而今刘广生站在这官道上,那叫一个清爽,没有闲杂人士,也没有乱哄哄的市井嘈杂,更没有能没及靴面的屎尿,以至于他站在这里甚至遭到了兵马司巡捕差役的盘问。
面对小吏,刘广生的派头就拿了出来,没有说话,由着自己的车夫上来应对。
“这位是巡抚陕西,抚台大人,此番入京前来面圣。”
巡捕们顿显惊容,赶忙就要下拜,被刘广生止住。
吏与官天差地别,吏见官行跪拜礼是明朝礼法。
“老夫去岁来京,这官道之上还处处拥塞,异味弥漫,怎么今朝如此清爽。”
兵马司一位捕头站了出来答疑:“转年新元之后不久,咱们顺天就换了巡抚,这些都是抚台大人的要求。”
“谁?”
“下吏不敢言抚台大人名讳,贵姓周。”
刘广生有了猜想。
周延儒?
有可能。
“看来他治理的还不错。”
登上自己的马车,车夫便问了一句:“老爷要不要去通政使司说一声?”
身为二品封疆,入京怎么都该去通政使司点个卯,报备一声。
可刘广生思及京城友人在信中说及的种种混乱之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直接入宫,本官要面圣。”
“是。”
马车离去,之前那一队巡捕仍驻足原地观瞧。
其中一名捕快小声嘀咕了一句。
“今年,这好像还是第一位入京的地方巡抚吧,陕西那地方不是听说闹反贼吗,这时候来...”
“别乱嚼舌根子。”捕头踹了他一脚:“这种品轶的大官做什么,轮得到你在这胡扯,管好自己的嘴。”
众皆噤声,继续着他们的巡街工作。
那捕快说的不错,但不够完整。
刘广生的确是崇祯元年第一个入京面圣的地方封疆大吏,更是朱由检登基以来的第一人。
去年朱由检登基之时,来自地方官员的贺表固然纷至沓来,但亲身入京的却一个没有。
似乎所有人都不看好朱由检这个少年皇帝能将大明朝领正。
大家我行我素,也懒得和朱由检打交道。
而今天,刘广生来了。
或许,这是一切好的开始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