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守夜的小太监便匆匆离开皇宫,前去召户部尚书毕自严以及兵部尚书孙传庭入宫面圣。
两个睡眼惺忪的部院大臣哈欠连天进了建极殿,然后一眼便看到顶着俩黑眼圈的朱由检。
皇帝又是一夜没睡吗?
孙传庭最是心疼,开口劝了一声陛下保重龙体。
“没事,朕好着,哈欠。”朱由检嘴说着没事,身子倒是诚实的紧,连打两个哈欠,赶忙抬袖擦擦双眼。
“坐吧。”
二人落了座没多久,几个小太监端着三碗面条走了进来,给朱由检三人一人放下一碗。
很朴素的青菜鸡蛋面,外加一碟咸菜。
看到这,孙传庭就更加心疼。
“陛下每餐就吃这个,实在是太伤圣躬了。”
“这不挺好,不会浪费。”朱由检夹起一筷子:“陕西的老百姓要能天天吃一碗面条,流孽早就平了,朕要是再矫情些,怕是连这面条都不舍得的吃。”
毕自严长叹一声:“臣是户部尚书,国家艰难如此,臣最是惭愧。”
“行了,朕不是找你们来卖惨的,抓紧吃,咱们时间有限。”
风卷残云一般将一大碗面条干进肚子,朱由检舒服的打出一声饱嗝,等到毕自严两人吃好后才开口。
“昨晚宁锦的战报送入京了,算是捷报,阿敏退了兵,锦州之围已解。”
这消息两人显然早已知道,正欲拱手向朱由检道贺,便又听后者开口。
“仗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但是扫尾的事咱们还没做,一万多士卒阵亡沙场,抚恤银就是一大笔开支,朝廷已经亏欠抚恤银多年,不能再继续亏欠下去,士卒们的心,不能再继续伤下去了。
若不然等到十年八载之后,将士们不会再愿意为国死战,那么咱们再也看不到捷报。”
孙承宗连连点头:“陛下所言甚是,士卒们浴血奋战,虽是为了家国大义,但也希望朝廷能为他们了却后顾之忧。”
“可是这笔抚恤银巨大啊。”朱由检语气凝重道:“朕先前粗算了一下,将近五百万两之巨,这个数,朕现在的内帑勉强能够拿的出来,但是朕没敢拿,所以将你们两位请来,就是想问问两位,咱们大明朝现在,都有哪些花钱的地方,又有哪些能为国家供税,收支这一项,咱们得整清楚。
正所谓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把钱的事情算明白,寅吃卯粮,则卯时无粮可吃,那又将饥肠辘辘、嗷嗷待哺。”
毕自严拱手言道:“圣明无过陛下,既然陛下垂问,那臣就为陛下算算咱们大明的帐。
凡来国家之收入共分三项,两京一十三省之赋税、皇庄、皇产。
如今两京一十三省中,除两京、浙江外再无赋税缴国库,便是南直隶、浙江之赋税也是今年下半年才刚刚得以收来。
皇庄有田四万两千一百八十顷,年产可达八百万石之巨,但这两年因为大旱的缘故,减产巨大,今年仅收来二百一十一万石。
皇产便是江南织造局、两淮盐课、漕课以及泉州、广州市舶司。
综三项,今年户部的总入仅仅只有三百六十七万两,皇庄所产之粮不入太仓,归于内帑。
再说开支这一项,国家有官员俸禄、军队军饷、宫廷用度、工程修缮、地方赈灾五大用处,今年一年,朝廷停了后三项的开支,官员俸禄也仅仅支付给了南北直隶及浙江、福建官员们。”
“其他各省已经不向中央缴税,朕凭什么再给他们俸禄,若不是福建朕还要用来联系郑芝龙及海外,朕连福建官员的俸禄都不想发。”
毕自严知道朱由检心中有气,因此没有接话,继续着自己的汇报。
“官员俸禄并不巨大,朝廷眼下唯一开支仅为军饷一项,除辽东外的八边重镇有兵十五万,关宁军有七万锦州之战前,登莱军有七万,京营三万。
除此之外,还有这些年为了剿灭流患在地方所设立的大大小小三十四个总兵镇,共计有军四十二万。
地方总兵镇的军饷早已停发,全部为自行筹措解决,所以溃兵无数,这四十二万的兵额实际只怕连三成都不到,因此战力低迷,迟迟无法剿灭流患,反使流患愈演愈烈。
月前,朝廷已经招安了郑芝龙部,他的三万五千人也要吃朝廷的军饷,如此,吃饷之军达到三十五万五千人。
倘若朝廷以辽饷年银二十四两为制,衡量军饷之用度,则每年军饷开支高达八百五十二万两之巨。
仅军费一项,便达到国家岁入的两倍有余,赤字之大,已创我朝开国以来之新高。
而实际,自万历三十六年,仅辽饷一边之军费便已超国库岁入,自始,朝廷开始拖欠除辽东外各边军饷,每每转盼春交便挤出一些安抚军心。
拆了东墙补西墙,安抚了各边军镇就要拖欠辽饷,因此欠饷越加庞大,至万历四十四年,共拖欠九边军费已达一千一百万有余。
除军费外,每名士兵还需给付月粮,自万里三十八年至天启七年,共拖欠九边军粮折银九百六十八万两,最长拖欠期曾一度达到二十七个月之久。
陛下,眼下国朝若是想要足银足粮发放这三十五万大军的军费,那么每年军费开支将达到一千七百零四万两,这还只是粮饷之开支。
将校士卒们的甲胄兵刃,过冬的棉衣棉甲,这些杂项消耗,每一名士兵每年大约需要十二两银子,如此,便又是四百二十六万两。
九边防备蒙古、女真,需养骑兵,眼下朝廷在昌平等地的十二个马场共养战马十二万匹,一年又要将近一百万两。
如此整个算下来,陛下若是想养得起这天下三十五万大军,则军费总开支两千二百三十万两!”
两千二百三十万两?
这个数字直接将朱由检惊呆了。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内帑里有三四千万两银子是一笔巨款,现在才发现,这笔钱若是用来养军队,都不够两年的!
“不、不会吧。”朱由检摇着头不愿意相信:“朕记得,当年洪武朝的时候,国家养着一百多万大军,一年的军费都不到四十万两。”
毕自严叹气道:“洪武朝莫说军费,便是连官员的俸禄都是以粮食折抵,太子亲王的爵禄也都是发粮食。
当年国家岁入田赋近四千万石,军费不过千万、俸禄不过百万,致有国富民饶,成祖爷承洪武隆治,开永乐盛世。
自打一条鞭法施行以来,国家用度概以银钱折算,偏偏又赶这些年天灾盛行,粮食减产而粮价高企,银子越来越不值钱。
若以今朝之粮价相算,洪武三十一年朝廷收来的粮食,可值一亿一千万两,而今我朝却只有三百万两,相差四十倍之巨,自然吃力无比。”
朱由检扶住额头,深深叹气。
大明朝真是越活越回去。
“朕还打算让关宁、京营扩军呢。”沉默许久,朱由检望向孙承宗苦笑:“总是一味的死守宁锦也不是个长远办法,朕意让关宁军扩充到十万,京营扩充到十万,如此同登莱军兵出三路,荡平建奴,抚平边患。
可现在才知道,这事有多么的不切实际,连现在的三十五万军都养不活,和谈再多养十几万大军。”
苦笑后,朱由检的神情开始变得冷峻严肃。
“两位卿家给朕出个办法,怎么样才能养活这眼下的三十五万大军。”
毕自严作难道:“陛下,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想!”朱由检站起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什么办法都可以,即便不能扩军反攻建奴,起码也要稳住现在的局面不能使其继续恶化下去。”
毕自严沉默许久后作揖。
“办法不是没有,当年张居正在推行一条鞭法之初曾向神宗进言,希望借着推动一条鞭法的势将税收到士绅们的头,这遭到了当时内阁阁臣张四维、吕调阳等人的竭力反对。
后来张居正病故,新政推动更加艰难,神宗皇帝有感于国家财政日益恶化,也曾动过此念头,但又赶了国本之争,此政彻底胎死腹中。
时至今日,国家已危如累卵,中央失威于地方,再想推行此政已不可行矣。”
一体纳税吗?
确实行不通了。
朱由检替毕自严将难处说了出来:“如果朕现在想要一体纳税,那么地方士绅豪族就干脆趁乱起事造朝廷的反,如今中央威信扫地、人心尽失,地方那些士绅豪族只需要稍加蛊惑撺掇,就能拉着老百姓一起对抗中央。
到时候全天下处处都是割据的小军阀,朕想收税就必须再打一遍天下,而想要再打一遍天下必须要有兵,可是想有兵又需要钱粮来养,偏偏咱们现在还没有钱。
如此,就成了一个恶性的闭环,进也是死,退还是死,原地不动又是等死,卿是这个意思吧。”
毕自严垂首不言,显然是默认下来。
想把税加到士绅的头?
那必须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才行!
这件事只有朱元璋那个时期才能干成,朱老四时期都干不成。
换言之,现在让朱元璋来替他朱由检当皇帝,这事都够呛。
“自下而的革命好干,自而下的改革难行啊。”
朱由检心里想起这句话,继而眯起双眼。
本以为自己这一年多来打出的组合拳已经稳定住了局面,结果现在才发现,自己面临的最大困难不是如何用人,而是如何搞钱。
不搞钱就无法安定军心,无法安定军心,那就完犊子了。
一年两千多万两的亏空,五个魏忠贤也没本事摆平!
“抚恤银足额发放,另外立刻赶制六万套棉甲送往宁远,非战争减员是朝廷不能接受的事,这两笔钱,朕即刻命司礼监发帑银。”
朱由检暂时顾不发愁,开口言道:“这件事孙卿亲自去宁锦,要让宁锦的士兵们知道,朕和朝廷,绝不会忘记他们!三军将士尽管为国血战,身后之事,朕和朝廷一定会为他们,尽心竭力。”
孙承宗躬身,大声应下。
“至于钱的事。”朱由检看向毕自严:“卿回去,将这些收支细项具书成疏,务必事无巨细,一两银子的差错都不能出,尽快交给朕。”
“是。”
打发走两人,朱由检向后一仰,靠坐进龙椅之中,满面愁容。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一两银子,也能难垮一个国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