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姥姥被荣国府门上人戏耍,恰遇周林从外面回来,见这些看门的奴才,一个个,不像是看门的,倒像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周林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站在角门边上慢慢说道:“她一个老人家,带着个孩子,称呼你们一声太爷,你们要是个人,就该好好答复她,你们这样戏耍她,有意思么?”
刘姥姥一看不是事,赶紧携了板儿走了。
那年老的门上人姓吴,认得周林,听他话里火气不小,似乎是故意要寻事,急忙劝道:“周相公不必生气,他们也都年轻,虽说是家人,从小也是从蜜罐子里泡大的,哪懂得怜贫惜老,周相公还是快请进去吧,莫生事,真吵闹起来,让老爷们看见,你虽是亲戚,恐怕也难以在此存身。”
这些人里边正有何三在内,前几天周瑞在周林手里吃了大亏,何三作为周瑞的干儿子,一直想着报仇,此时见周林竟然敢犯众怒,是一个难得的报仇机会,对另外几人说道:“哥几个,听见没有,有人骂咱们不是人,连主子都没这么骂过咱们,这小子是谁啊?是主子么?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一号主子?”
那吴姓老者见炝了起来,唯恐打架生事,吆喝何三道:“老三,你也少说几句,再怎么说周相公是亲戚。”
何三正要炝回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比其他人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年轻人站起身来说道:“他算哪门子亲戚?是谁裤裆里面露出来的?一个特么臭要饭的,也敢骂咱们?把爷惹急了,一顿耳刮子,仍打发他上街去要饭。”
另几人哄的都笑了
周林心道:“我把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狗奴才,大爷我就是你们的正牌主子......”强忍着没说出口,嘴角边噙着冷笑,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叹息:“可叹贾府四代公侯,说什么诗书继世,现在连个看门的奴才都这么猖狂,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长此以往,岂有不败家的。”
又想到东府里当家的贾珍,居然给自己的儿媳妇下迷药,企图**,虽未得逞,但秦可卿却因此差一点就自杀了。这样大的一个家族,从上到下已经腐朽成这般模样,让人触目惊心,而他们自己却还不知不觉,整天歌舞升平。
“虽然我还没有认祖归宗,但这里毕竟是我的家啊,有我的亲人,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就这样腐朽下去而无动于衷呢......”
想到这里,周林眼中寒光一闪,轻轻吐出一个字来:“狗!”
这个“狗”字一说出口,现场顿时安静下来,紧接着,就见几个看门的纷纷撸胳膊挽袖子,一步一步朝着周林逼近,那吴姓老者显然也恼了,往长板凳上一坐,一言不发,等着看热闹。
周林站在原地等他们上来,心想:“就从这帮看门狗身上开始吧,让贾府重现昔日荣光......”
周林从来不是一个等对方先动手的人,眼睛盯着几人的脚步,估算距离差不多了,提起拳头正要动手,就在此时,贾宝玉忽然从角门里探出头来叫道:“周兄弟,我到处找你呢,原来在这里,快随我来,有重要的事情。”
那几个看门的仆人见是贾宝玉,立刻止住步伐,脸上露出笑容,纷纷打招呼:
“二爷。”
“二爷。”
“二爷的诗写的越发的好了,清客相公们都夸呢。”
“是啊二爷,哪天给我们写一个扇面。”
贾宝玉听众仆人夸赞他的诗,喜欢得眉开眼笑,说道:“他们真那么说吗?”
众仆人道:“不但清客相公们夸,满京城谁不知道咱们荣国府二爷写的诗好。”
贾宝玉听了更高兴了,笑道:“写扇面我最拿手了,等我有了工夫多写几个,你们一人一个。”
众仆人顿时欢声雷动,心中却纷纷想,这傻小子被奉承两句就会拿东西出来,什么二爷,简直就是个二傻。
周林见贾宝玉忽然出来,知道这架打不成了,只得松下那口气。
贾宝玉拽着周林,进了府内,那几个仆人对着周林的背影做杀鸡抹脖的动作,随后将头凑在一起商量如何整治周林。
且说刘姥姥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打听到周瑞家。
周瑞家的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
刘姥姥上前问道:“好呀,周嫂子!”
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
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
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
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小名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她!怪道呢,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她了。”
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
周瑞家的道:“说哪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她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
说着一齐下了炕,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通房大丫头平儿。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
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她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她两个进入院来,来至东边这间屋内,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
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似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有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她。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她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说道:“问姑奶奶安。”
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
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
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
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
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
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
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
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可用过早饭没有呢?”
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
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她。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抹舌咂嘴的道谢。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瑞家的听她说得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
凤姐笑而不睬,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
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厢房,仍从后门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