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化睁开眼睛,但觉浑身酸痛无力,暗忖道,“这次车祸撞得够狠的。”
念头刚转,强睁大眼睛瞧去,但见边墙上有一扇二尺见方的格子窗,窗上糊着半透明的窗纸,阳光半透过来。墙角几根柱子,柱子上不知什么时间刷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大半。柱子顶上撑着一道横梁,也是时间久远了的,零星结挂着蛛网灰吊。
许化寻思,“这儿不是白顶白墙的医院,没有刺鼻消毒水味道,细闻倒有微略霉味。我这是在哪儿?”待要强起身,细看个分明,忽听到门外声音传来,“贾公子[1],这药熬得了,快趁热喝了吧。”
一声“贾公子”,倒似有千般魔力,许化脑袋里瞬时涌出无数念头,相互激荡、缠绕、争夺。来不及厘清这多般念头从何而来,头中又传来一阵剧痛,许化闷哼一声,心想,“老子他娘的不会穿越了吧?”。便再度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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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化[2]打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学习上从不让人操心,一路学霸,直考上顶部985,学的是电子科学专业。后又考了研,读了博,毕业进了高校,当起了老师。每日里忙着写论文,争项目,评职称,谋资源,一晃儿人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两鬓已爬满了白发。年纪上来了,人惯会胡思乱想,尤其喝了点小酒,爱红着脸,回想半生。
按说衣食无忧,家庭和睦。闲时看书追剧,打球钓鱼,不少人也是羡慕的。但自小学霸体质,一路受千般宠爱,万般期待。那年少时,也曾立下鸿鹄之志,成就一番事业。
哪想这时光是爱钞的姐儿,口袋空了便翻脸不作人。匆匆过了这许多年,待一定神,已年近半百,漫说那“鸿鹄之志”,便是“一番小事业”也是踪影也无。
这念头一起,便似跳脱的猿猴,撒欢的野马,哪里降服得住。一会儿感慨,“蹉跎半生,事业无成”。一会儿释然,“便是躺平且又如何?”一会儿懊悔,“早知今日,当年该当寻机会出国读博”。一会儿碎念,“要是重来一次,且莫舍大逐小,定要披肝沥胆,百折不挠,成就一方大事业为是。”
如此思来想去,酒醒了,念头也就过去了,该干啥还干啥。小酒一喝,杂念又至,如此往复。
却说许化自小酷爱读书,宗教、历史、百科、哲学、传记、小说,诸般杂文,都有涉猎。尤其佛道二教,读了好些个经卷文典,受其影响,也立志多做善事。这一日,许化刚从新冠志愿者处归来,路上不慎,被飞驰的大货撞个满怀,一时倒不觉疼痛,只一念头,“若有下辈子,还要做个大事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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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化再次醒来,天已大亮了。
脑中诸多念头,好似书馆中书架,将诸般书本,分门别类,一一有序存放,各有各所,又各有牵连。
再理脑中念头,许化明白,他确实穿越了。穿越成了贾化,字时飞,号雨村。就是那千古名著《红楼梦》中的狡猾狠辣、忘恩负义的贾雨村。现年17岁[3],三日前刚到姑苏城,暂寄居葫芦庙,因行程困顿,饥窘交加,不慎感染时疫,重病在床,一着命断,被许化穿越过来。
前世许化读《红楼梦》时,读到穷儒贾雨村寄居葫芦庙一节,颇有疑惑。须知,贾雨村在葫芦庙受甄士隐囊助,次年参加春闱得中进士,因此推理,此时贾雨村当是举人。
自隋初文帝废门阀、事科举始,使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历代封建王朝,莫有不重视科举抡才事者,读书人社会地位愈高。每有得中秀才、举人、进士者,举家举族欢庆。尤其举人以上,挟朝廷给予的社会特权,高中者与重塑金身无异,小可安身立足,富贵一方;大可开宗立族,延绵数代,非同小可。
贾雨村同是举人,为何困顿至无进京路资,潦倒至寄居葫芦庙?
许化细索雨村之记忆,见其曲折反复,终时明了。
原来贾雨村之族祖原籍安徽,因避胡乱之祸,移居湖州。雨村其祖倒不姓贾,而姓许。移居湖州后,开始经营些小买卖谋生。待隋帝杨坚一统四荒,天下咸宁,许家创立“平裕号”,经营些丝织稠衫、生茶盐米的生意,逐渐做稳。
后杨坚帝崩,其子杨广继位。这里与许化所识历史有大偏差,按雨村记忆,隋前历史两世并无二样,只有隋一代,并未二世而亡,隋后竟无唐宋,更无论元明。
此间隋帝杨广雄放豪迈、多谋权变,有不出世之才。继位几年间,政治上,整顿吏治,糜重抡才,朝纲清明,社会井然。军事上,东征高句丽,一胜得归;西战吐谷浑,鼎定边垂;扩疆拓土,征得贡金米粮无数。民事上,疏浚整修大运河,一河通贯南北,交通大为便利。在位39年,谥武帝。朝野上下,米粮盈仓,骡马成群,国家安定,社会繁荣,人民安居乐业。史称“文武之治”。
借此太平盛世,许家“平裕号”俞发进益,多年经营有成,规模渐大,生意逐渐扩至他省。经商余裕,复在湖州广置田亩,多营店铺。又知,百年家族,成败于子孙,遂教各房少年子弟,悉数读书,并著有家训,以耕读诗书传家。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隋一朝,势虽强盛,难于历久。许氏传家,多代以后,却几经战乱,历代所置店铺,劫掠一空;所置田产,迫于生计,诸多发卖。唯留些许薄田,与湖州屋舍,尚能勉强安居度日。只一样,家中少年,仍必蒙学读书。如此又传了几代,至雨村之父许晃一代,许家父母祖宗根基渐尽,家势更衰。
许晃勉强争得秀才功名,再无寸进。等年纪长时,娶妻生得一子,取名许化。
再一年,许妻病故,许氏全族,人口衰丧,只许晃、许化父子二人。
妻故未久,许晃也病倒。知自己时限将至,只看襁褓中幼子,心如刀绞,痛断肝肠。许氏全族人口衰丧至此,欲托孤而无一人。心思百转,提笔书信一封,使人送往金陵贾相。
贾相乃是金陵贾氏宗族之一。贾氏是金陵一大旺族,计二十房。早些年间,贾族得了造化,有贾族之二兄弟贾演、贾源者,从龙功起,得大富贵,直封为宁国公、荣国公。但见贾氏一族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宗族一日旺似一日。宁荣二公后迁了八房进了京都,金陵只余十二房。那贾相宗祖便是这十二房中的一个庶支。
虽庶支,贾相祖上偏有些薄产,支应着贾相蒙学苦读,后又送了知名的书院深造。许晃便是书院同窗,二人一见投缘,相交莫逆。一并考取秀才后,互有约定,二人之后,若同男则结兄弟,同女则拜姊妹,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妻。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贾相一次走马失蹄,摔伤了腿,得遇庸医,治得好了却留下跛脚残疾。自此功名无望[4],便拜别了好友许晃,辞了书院,家去了。不知是否跌马之故,成亲经年未得有出。这一日收到好友许晃书信,忙使人备马架车,奔湖州去了。
许晃知贾相家中无子,向其言明,将幼子许化过继于贾相,更名为贾化,以承其嗣。只盼其能将幼子抚养成人。
贾相百般推脱,泣道,“你我相交莫逆,兄之子即为我之子,抚养化儿成人,我责无旁贷。只是更名贾化一说,万莫如此,愧不敢受。”
许晃紧抓贾相手,喘息道,“兄莫如此。今后兄若有了传嗣,可再化儿改回许姓。如今请兄勿要推辞。盼兄念我这将死之人的遗愿。”言罢咳血不止。
贾相只能应承下来。许晃将幼子轻轻放入贾相怀中,合目而逝。贾相大哭,料理了许晃后事,带着孩子回到金陵,悉力照料,精心培养。那许化也自此更名为贾化,后有座师予字时飞,号雨村。
那贾雨村也是聪明伶俐之人,但有所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有不精。待得年岁稍长,学问愈发精进起来。尤善八股时文,文锋犀利,言之有物,辞句间顺畅自然,有如山之泉水奔出,不择地而行,随物赋形,毫无滞塞。
待到贾雨村十三岁那一年,初便依次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中了秀才功名;十六岁那年,又参加了乡试,以一榜第十名高中了举人。
贾相老怀甚慰,心道死后亦有面目见晃兄。谁知福无双至,一时不察,贾相染了病疫。雨村忙请医用药,衣不解带,却不见效。待得几日,愈发重了,床也起不得了。
不一日,贾相知其时限将至,拉雨村手,向其讲明其父许晃托孤更名事,又略交待了后事,便撒手走了。雨村涕泪齐流,悲恸不已。未已,雨村料理了后事,仍自读书去了。
却知祸不单行,实属无欺。那贾相之族长,与贾相素来有隙。见贾相死后,颇留些个田亩铺产,只与贾雨村一人。他又知雨村来历,便生了褫夺其财的念想。只一样,那雨村年方十六,便高中举人,若要弄他,须得官面上有所布置。
没几日,生了一计。书信一封送与京都贾家八房族长贾珍。
贾珍是宁国公贾演曾孙,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生活穷奢极欲,为人荒淫无耻。待得书信,便应了下来,回书一封,言将使人上下打点金陵官面,夺得家产,二人瓜分云云。
那族长接了贾珍回信,放开手段捉弄起来。逐了雨村族谱,谋了家产。
雨村自小得精心呵护,只读圣贤诗书,哪里遇到这样事。便使官诉讼,哪知那官府得了贾珍打点,哪里敢管,只不断推脱。雨村又至座师处,座师唯恐牵连,避而不见。一众好友同窗,或不敢言语,或爱莫能助,或有心无力。一连经日,事无寸进。只得座师使人传来一句,“京中贾氏族长势大,祸之始也。”
千般委屈,万般无奈。雨村唯知,此仇若报,须得自身愈强。忍痛藏悲,含羞衔恨,打点行囊,取路向京都赶考。
一路缺少盘缠,少不得忍饥挨饿,这一日走到姑苏城葫芦庙,病倒不起,让许化穿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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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明了来龙去脉,许化心想,从今往后,我就是贾化、贾雨村了。我既承你身,你的仇恨,我自当为报。
想到红楼金钗之艳名,万艳同悲之下场,不由打定主意,此回定要尽己之全力,救千红于水火,予万艳以生机。
念头又一转,前世我蹉跎半生,大事无有寸进,此番偶得天时,重活一世,兼有前世之识见佐助。大好男儿,当此良机,自当精益进取,文武兼才,出将入相,谋一个大好人生。
正所谓,
逐渐霜雪染白头,无力策马奔九州。
江湖寒暑催人老,可怜无处觅封侯。
龙蛇起陆星易宿,一朝穿越命性复。
梦醒方知身是客,长歌恨断八尺钩。
宝光蒙尘金钗锁,一念激浊意怎休。
酒酣残月鞭名马,蝶舞蜂飞几风流。
笃静虚极方见道,百业艰忍足解忧。
他年疾风若知意,吹尽天下五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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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红楼梦》,以程乙本《红楼梦》及俞平伯先生校点《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为底本,下简称《红楼梦》。书中第一回,葫芦庙和尚称贾雨村为“贾爷”。因情节需要,此处改为贾公子。
[2]杜撰人物,读者勿究。
[3]《红楼梦》中诸人物年龄混乱,相关考证文献自成体系,众说纷纭。本书无意统划诸多文献,自定年龄线。所幸撰文只为娱乐读者,非考证论据之论文,读者勿予细究。之后如有年龄疑议者,以本文为准。
[4]封建时代,残疾之人不被允许参加科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