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雨村呈上拜帖,片刻后门子通传,引雨村入内。
雨村至前厅少待,便有一老者带几人进来。老者甫进,打量一番,便笑道:“词书双绝,久仰大名,贾小友,今日可算是见到了,果然玉采风流,一表人才。”
雨村亦看见一个干瘦老者,大约五十左右年纪,身量不高,但精神矍铄,眼里透着智慧,知这就是李守中,忙上前施礼,道:“不敢承大人谬赞,学生贾雨村给大人请安,给您拜年。”
李守中抬手虚扶,笑道:“正行(孙纲字正行)、固德(孟良字固德)多次提及于你,说与你相交甚熟,几视族中子弟。正行、固德族弟,当一家人矣,雨村小友,不必客气。”
雨村回道:“学生遵李师令。”
李守中又打量雨村一番,越看越满意,点头道:“今日赶巧,有几个学生子侄亦到此处团年,我与你介绍一番。”便引身后几个年轻人,说道:“这一位是我的学生,赵诚字明德,裕佑三年进士,现在翰林院任职。”
雨村但见一个白面书生,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英挺潇洒,忙上前,揖道:“雨村给赵兄请安。”
赵诚作揖还礼,笑道:“雨村师弟客气了。久闻贾双绝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更胜闻名。”
又听李守中继续道:“这二位是我的子侄,一个唤作林立字怀直,一个唤作陈鹏字致远。前几年中了秀才,考了一次举人还没中。平时最好贪玩,没个正行,雨村你可帮我好好教导。”又转向林立、陈鹏,大声道:“还不见过你们雨村师兄。”
雨村见两个年轻士子,大约十六七岁年纪,脸上笑嘻嘻,全不以李守中所说为意。雨村知这二位士子,当是李守中亲族外支,或密友之子,平时定十分亲密。又想,李守中连生三个女儿,对身边亲近男孩,难免骄纵宠爱,故有这么两个皮小子。
雨村哪能待人上前见礼,笑道:“雨村见过二位师弟。”
林立笑道:“你是师兄,怎地给我见礼。哎,师兄,听说你那瘦金体千金难得,啥时候给我也写一份,给那帮小子看了,那可真儿真儿拔了份儿了。”
还未待雨村回话,陈鹏接道:“是啊师兄,还有你那水调歌头词,为嘛写得那么好。啥时候教教兄弟,我也作一首,那帮孙子,还不得见天儿叫我作爸爸。”
说完两人笑作一团。
李守中已经气得脸色发黑,怒道:“孽障,还不住口。”又对赵诚道:“明德,还不快将他们赶出去。“
赵诚应下,给了雨村一个眼神儿,好似这事很平常。便拽着两个小子出去。片刻又回。
李守中与赵诚、雨村三人分宾主坐定,吩咐上茶,稍饮一会儿,守中问道:”正行、固德在姑苏近况如何?“
赵诚亦道:”是啊,正想知道二位师兄近况,可一切都好吧。“
雨村知李守中很久没见到这两个学生了,便把姑苏近况,包括宴饮欢笑诸事一一叙说。
李守中满脸含笑,很是满意。又向雨村道:”听闻你那水调歌头,词出赌斗危机之时,可有此事?“
雨村又讲了一遍贾作诗会上告、赌斗事。这事已讲了几遍了,雨村早掌握了尺度拿捏,哪里急,哪里缓,故事讲得腾挪翻转,跌宕起伏。听得李守中、赵诚二人甚为满意。
三人吃了会儿茶,守中又问起瘦金体书法,雨村应对经验丰富,自然无虞。又有人备妥笔墨,雨村挥笔写了一幅字,正是水调歌头。
李守中、赵诚一生饱读,书法造诣颇深,见此书焉能不喜,便和雨村一并讨论鉴赏,交流些书法上技巧和经验来。
时间一晃而过,时近午正,守中留饭。李响那里自有人款待。
席间仅李守中、赵诚、雨村三人,林立、陈鹏二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李守中、赵诚亦不以为意。
酒至半酣,守中问道:“雨村,你可知每年正月十五日,京中自有一个传统?”
雨村心道,正月十五不是赏灯嘛?可见李守中这么问,知另有隐情,便回道:“学生初至京中,尚有不知。”
赵诚接道:“说到这传统,定十分合师弟之意,便是十五诗会。这十五诗会,便是京中规模最大、影响最久之诗会。这几年间,每至正月十五,京中一众士子云集北静王府,遍赏花灯,品鉴诗词。雨村师弟词书双绝,愚兄期待师弟大作现世啊。”
李守中又道:“雨村,你有所不知。北静王府诗会之主持人,即北静郡王水溶是也。北静郡王风流潇洒,平日最不以官俗国体所缚,唯喜引朋聚友,备受海内外名士垂青。是以,北静郡王每年正月十五,便在府中摆设花灯,引一众大贤名儒、青年士子,饮酒论诗,广识新朋。便是太上、今上二位万岁,亦多有欢喜。”
李守中这一段话,只最后一句‘便是太上、今上,亦都欢喜’才是重点。想那日守中得孙纲、孟良之信,力荐雨村,守中必然要照顾二位学生颜面,见上一见。但亦有顾虑。守中心道,见过一面,如雨村无甚出彩,便给些精致见面礼自打发了。如果真出色,便邀带雨村去那十五诗会;如再有出色之处,后续可多加拉拢亲近,甚或培养提拔。
只今日见面,方半日工夫,雨村博学多识、风流倜傥、偏又谦虚谨慎的气质,深得守中喜爱,便不顾交浅言深,道出一句,试探点拨一下。便是雨村能领悟多少,看他个人造化了。
雨村细听李守中言语,瞬间明白,这一段话,重点只在尾句。究其缘由,雨村早知红楼一书之故也。
雨村在红楼书中知晓,这北静郡王水溶,乃是四王八公中最为尊贵一家,也是承袭王爵却不降级唯独一家。四王八公是太上皇心腹亲信,曾一起打过江山的老班底,水溶得太上所爱,无甚出奇。但书中又表,水溶曾把皇帝新赐的鹡鸰香念珠转赠宝玉。这鹡鸰多表兄弟情义之意,可见新皇亦对水溶多有喜爱拉拢,与受排挤打压的另外三王八公,大有不同。如此可见二点,一则水溶此人,非一般人物。二则这北静郡王府处,当是太上、今上二位政治斗争的缓冲之地。
只不知这李守中,是太上、今上哪一派的。雨村心中分析,新皇初掌皇权仅五年(今日裕佑六年正月初三),那军方关键岗位,自有四王八公一脉掌握,自属太上一派。朝堂关键岗位,自然也是太上一派多占。然新皇上任,太上必有所退让,新皇亦有所手段,那么零星一些重要岗位,以及诸如国子监祭酒之类半重不重岗位,当多是新皇所有。
雨村不知猜测准是不准,但有一样,他与孙纲、孟良亲厚,世人皆知,早已打上李守中一脉标签。如果他与李守中往十五诗会再走一遭,这李派帽子怕是短时改不得了。故无论如何,他都得同往。
如李守中是新皇一派,前途自然无虞,红楼一书写得明白,太上、今上之斗争,新皇全盘获胜。如贾家等太上一派,备受新皇打压,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雨村谨慎,又思如李守中是太上一派,日后仕途必得艰难。只他却另有信心,那贾家后继无人,任新皇拿捏。雨村自有前世见识、此世手段,退万步讲,便到那生死存亡一刻,以雨村所识,天下之大,哪里不得往,携众美归隐,亦不枉一桩乐事也。
雨村思忖虽多,但亦只一闪念时间,便回道:“雨村明白,但求幸不辱命也。”
李守中大喜,知道雨村明白其意,道:“正月十五日,你来此地,与我同往。”便举杯,三人对视,一饮而尽。
正所谓,
血腥政治惹人狂,新皇老皇斗争忙。
古来皇权多险恶,一着不慎神魂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