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四章 讲故事(1 / 1)寸人止一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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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侯府,正厅内。

朱厚照和张鹤龄分列左右,坐于上首,张鹤龄平淡的讲着他的故事。

“太子,事情说的前朝的时候,有一地方小县的知县,年约40余,进士出身,在这个小小县城已经做了6年的县令。他不贪不占,勤于政事,爱民如子,修河堤,兴水利,治农事,兴商事,县城上下风调雨顺,市易繁荣,百姓生活安康、富足。仓廪足而知礼仪,他再兴教化,直治理的县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可看似政绩卓著,但他每三年一考,上府,布政使司给他的考评都只是中。6年两期,即便他是进士出身,6年前是知县,6年后依然是知县。9年任满之后,能否有个迁转也成了悬念。太子,你说,这对还是不对?”

“啊……”

朱厚照一阵惊愕,有些懵。

对还是不对?

他现已出阁,学士们教他读书时,也多少讲过一些为政之事,借着一些普通的政事本子,也时教导。不过,他记得最多的,是要如何勤勉,要虚心纳谏,可从没说过这般事情的对与错。

这时,谷大用赔笑着凑上了话:“侯爷,那知县做的应是对的,许是他得罪了上官,上官刻意为难,蒙蔽了圣听,这肯定是不对了。若是那朝的皇帝是个明君,能体察下情,总有能拨开云雾的时候,那就是对了……”

朱厚照也认同的点点头:“对对,谷伴伴说的没错……”

“先不急,听我继续说!”

“好,舅舅你快说,后来如何?是不是拨乱反正了?”

张鹤龄笑了笑后,继续说道:“那知县6年未有迁转,但他心境平和,未有怨怼。因为,他读书几十载,治县多年,在他的意识里,已是有了一种信仰。他信仰,百姓是天,能每使一方,百姓皆能在他的治理下过上好日子,他于愿足矣……”

“这是个好官啊!当赏!啊,舅舅你继续说,后来呢?”

“你说的也对,作为这个县的百姓来说,知县实是好官,因为县老爷如他们的父母一样,满县几万百姓无不称他为青天,他们也如同敬爱自家的大人一般,爱戴非常。可之前我说过,他兴水利,兴商事,他这一县是好的,可临县呢?

因为他的水利堤防,只能治他的一县之地,为本县防住水患,富足农田灌溉,可也难免影响了临县的农事水利。他兴商事,虽是繁荣了市易,甚至周边县域也多有惠及,但他违反了朝廷重农抑商的国策,更有无数商贾骂他强征莫须有之税,可谓怨声载道。

因而,他的上官,即便是知道,这个知县做的倒是不差,但考评依然只能给个中。这还是上官们顶住了那些被侵了利益之人的压力,这才给到的中。”

朱厚照若有所思,喃喃道:“侵了利益?”

“对,利益!”

张鹤龄点点头,继续道:“今日,我们先不说这个。继续说这个知县的事……”

“好吧!”

“事情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虽然他未升官,但这一县在他的治理下越见繁荣,他倒也满足。可天有不美,这一年,连绵大雨经久未息,河水暴涨,因为他修的堤防挡住了涌来的洪水,这一县倒是影响不大。可他上游的县域,水流被阻无法疏通,已水患成灾。下游的也因他的河水引流,水位日益增高,大河皆不能再蓄,眼看几县水防岌岌可危……”

“啊!这……”

朱厚照惊呼了一声,虽然张鹤龄说的平铺直叙毫无精彩可言,可说的这般现实,让他不免有些代入,代入一方县土之中。

张鹤龄稍压压手,继续道:“水情如此,即便很多人都想,这县令的水利影响了上游下游,再者,此县虽是河道中游,但因其相对为低洼之地,水事在此一截,对余者的影响更是极大。但无人敢说他有责任。出于其知县的身份,他做的依然不错。若是真要说错,只能说上游的县令未能协调水利疏浚,下游的县令,未能引流河水。”

“包括他的上官以及更高处看着此间的人,都只能这么说。而且,此次水患之后,说不得这县令会因为他的治为受赏升官……”

朱厚照此时有些复杂了,他即便代入,也毕竟不是那个县的人,他有些不知该说好说坏了。

看到投来的复杂眼神,张鹤龄笑着道:“雨还在下,连绵几县的水患越加扩大。此时,这县令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日未见人出。

三日后,他出门了,蓬头垢面的他,出门以后,即吩咐了吏员、衙役和民壮,全体出动开始迁移县边的百姓。

百姓以为县令是未雨绸缪,也因他在县内的声望,皆是纷纷配合。只一天的时间,县城周边的百姓为之一空。

这时,他召集了家人和县内吏员,捕役,一行几十人赶到了他精心修筑几年的堤防之前。而他的命令下达,一行人目瞪口呆,纷纷下跪求情。但他坚持命令,不惜以强令施为,最终,几十人含着泪,扒掉了堤防。

那一刻,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站在高地,看着洪水从那处缺口涌了出来,然后,水流倒灌,再接着,整个县外,一片泽国。”

朱厚照有些呆愣的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这前前后后,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了。一会儿是对,一会是错。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此知县的主动泄洪倒灌,缓解了上游的压力,也引去了下游的压力。上下几县因他的一个命令,最终度过了水患。而他这一县呢,农田被毁,水利工程皆废,几万百姓将面临无家无田之境地。一时间,原本被视为青天的县老爷,在本县内亦是人人喊打……”

“这不对!”

朱厚照猛然站了起来,但一声不对说出以后,他又颓废的坐了下来。

“行了,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讲了这么多,故事也不精彩,我只是想通过这个故事来聊一聊,所谓的错与对!”

“舅舅,你这个故事不好!”

“哈哈,是不好!”

张鹤龄哈哈一笑,开始解释道:“我之前说过,对与错,没有非白即黑,非此即彼。从故事开始,这个知县做的事,出于他的立场,这个县的百姓立场,都是对。但对于周边的县城来说,可说是错。而他们的上官,他们要统筹一府,一省,一道,这个知县的作为可说对,也可说不对。

他未能升迁似是不对,上官也是不对,但上官考评给中,对他不升不降就真的是错?”

朱厚照沉默,只一双眼睛带着思索,直愣愣的看着张鹤龄。

“事情继续发展,洪水来时,若是他不动,对他对县内百姓都是对。但扒了河堤,缓解了几县水患,对他一县之地,更不用说对了,只能是罪。可对余者呢?”

凭朱厚照浅薄的人生经历,他无法理解防洪泄洪,还要因其来论对错功过的事,只能勉强道:“舅舅,你讲的这个是编的吧,决不可能有这般之事?”

“是否为虚构不重要,但这种事发生不足为怪。区别只在于,下达命令的人是知县或是府尹或是布政使。会不会出现,只取决于他们的立场、眼界以及魄力和担当。事实上,从这个小小知县身上的事,我们可以看到道理足矣。”

“厚照,你是太子,将来也是我大明万万百姓的天。你的一言一行决定了无数人之命运。舅舅是粗人,不懂许多大道理,无法也无资格来教导你甚么。只一点,作为你母后的弟弟,我希望我的外甥每每行事,切不可单以喜好来定善恶,论好坏。当先以自身,继看他人立场,再纵观全局!”

“自身立场?他人立场?”

朱厚照喃喃念叨,下意识道:“考虑事情之前,可取别人的立场来斟酌。大致亦如学士们所言,平心而论,易位而处?!”

“啪!”

张鹤龄轻拍手,赞道:“太子殿下当真机敏聪慧。没错,易位而处。这个易位而处,不单是让人考虑问题换位,更可从换位的角度来分辨他人的行为,做出自己的决定,再不是单纯的说一个善恶、好坏。其以管窥天,纵观全局,当如是!”

朱厚照站起身来,抱拳一礼:“朱厚照,谢舅舅教诲!”

他的礼倒也真诚,不是他喜欢被人教诲。平常时候那些学士,甚至于他的父皇母后的教诲他都嫌烦。哪来的喜欢。

但他毕竟聪慧,皇家的孩子亦是早熟,知他需要学习很多东西。可整日里指着他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可以做,这个该做,那个不该做,如此说教填鸭,哪有张鹤龄这样让他思考来的新奇。

“哈哈!”

张鹤龄也站了起来,轻轻托起朱厚照的身子,笑着道:“我是粗鄙之人,满京师都是如此说的。因而,我这粗鄙之人,可不敢言教,只能是说个小故事,聊以博太子一乐而已。”

朱厚照撇了撇嘴:“我可不乐!且舅舅说是别人言你粗鄙,自己当是不认为吧?!我也不这么认为,若是日后再有人说寿宁侯粗鄙,本宫当让他自己亲自来瞧瞧!”

张鹤龄不在意道:“无妨,别人如何想如何说不重要,有陛下在,有皇后在,有你太子在,他们拿我这个寿宁侯办法不多,最多也就是一些口舌罢了。即便真有不好之事发生,即便夺爵下狱,我也是张鹤龄,陛下的内弟,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有此在,何愁其他?”

“对,有我们在呢!”

朱厚照拍了拍小胸脯,这一会儿的他,似乎很有为自家舅舅当靠山的觉悟呢。

“那舅舅要多谢太子护佑了!”

“不妨事,不妨事,哈哈!”朱厚照笑的畅快,催促道:“刚舅舅不是说几个事吗?现在才说一个,再讲讲……”

这时,早已回到厅中的刘瑾,头上顿时有些冒汗,劝道:“太子,时辰不早,前头准备好了,该回宫了!”

他早就回来了,看寿宁侯和太子正说着故事讲着道理,他心里尽管急也不敢打扰。伺候了这位小主这么久,他太了解自家太子的习性了,是个兴起不能被打断的人。

但此时,他不能不劝,否则,他们回去真该遭殃了。

朱厚照拧了拧眉头,远远的看了看厅外,见天还亮着呢,他摆摆手:“不急,不急,左右已经两个多时辰,即便三个时辰也是无妨。”

“舅舅,再说一个,今日听舅舅说的这些,比起那些学士们说的倒也有趣。”

“我可比不了那些学士,他们哪个不是十年寒窗从千万学子中搏杀出来的人。中了进士当了官,再能到你的詹事府左右春坊,那又是多年的积累。可以说,他们是大明最顶尖的一批人。”

“确是如此,可他们学问好,归学问好,可讲的东西……”

朱厚照撇撇嘴,总是言这可为,这不可为,学问越好,越是让人难受呢。

“太子,刚我说的甚么?”

朱厚照疑惑,转瞬又似恍然道:“易位而处?”

“是啊,易位而处,那你怎就忘了呢?这里,或亦可易位而处!”

朱厚照闻言心中思索起来。

易位而处,若我是学士,我来教太子当如何……

张鹤龄笑道:“别想了,也快点回宫吧,回宫后慢慢想。”

朱厚照刚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头绪了,被打断顿时有些不满,道:“舅舅不干脆,怎说一半留一半!”

“哈哈,太子,只有自己领会的,才是自己的,刚臣所言,立场,你是太子,你自该有你太子的立场来考虑,即便换位,也该是用你太子的立场来换位他处。将来若是太子继位大统,当又是一个立场。

要是非要臣来说,只有一点,先抓住最核心关键的重点,再去考虑立场及换位其他。打个比方,你之前说的,感觉你的母后对我这个弟弟比对你这个儿子还要好……”

“就是比我好啊!”

朱厚照又有些不满了,不过,此时倒是没有了起初的那些怨气。

张鹤龄心里暗笑,总算说了一大通,不是没有用处的,小孩子再早熟,终归也不是城府高深之人。

于是张鹤龄趁势道:“先不说谁比谁好,咱们可以换位思忖一二。皇后是我的姐姐,是陛下的妻子,是太子你的母亲,更是天下万民的国母。不同关系立场中,她所做的事,自然有她不同的方式、意义。

终归只有一个目的,为了这些和她有关系之人能变的更好,或可言,我们需要什么,皇后尽可能的给我们什么。

你是她的独子,哪家母亲会不爱护家中独子。可你还是太子,未来是要继承大明江山的人,你需要的是学习,需要的是内心的强大,需要的是坚强和见识。比起把你整天呵护在深宫之中,哪种更有益?皇后娘娘尽管诸般不舍,她也只能忍痛,甚至于,还要多有训勉责罚,因为,她和陛下是你最亲近的人,别人不好说的话,只能他们说。”

看朱厚照似乎是听进去了,张鹤龄笑着继续道:“而我这个寿宁侯就不一样了,因为皇后的原因,我张家封了侯,可满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这样的外戚,不受人待见。不论好坏,除了陛下、皇后和太子你,无人会帮我们。我和你二舅也是不成器,屡屡犯错,皇后呢,只能一次次的帮我们,因为,除了她和陛下,满天下,无人能帮,也无人会帮!”

“舅舅,你真可怜?”

朱厚照想了想,确实有理,不得不有些同情道。

“哈哈,我哪里可怜?我可是大明侯爵,不论他们出于何种立场来看待我们,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们只有羡慕的份儿。再者,我可以嚣张跋扈,只要不犯不赦之罪,别人最多说外戚本就如此,不足为奇。而他们呢?可为?”

不得不说,朱厚照被张鹤龄的自我解读给说的一愣,嘀咕道:“舅舅,你这解释真是……够清奇……”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太子早点回宫吧。若是改日有暇,咱们甥舅再讲故事,再叙!”

“好吧!”

朱厚照又看了天色,确实不早了,只能回宫了。

一行人从厅内出来,再到府前,张鹤龄送出门外,看着一群宫中侍卫簇拥着朱厚照离去,这才转身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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