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高台之上,
张鹤龄、张延龄和秦知县高坐其上,秦知县现今格外的积极,主动揽起了介绍的活,开始给到来的百姓说起了田地的事。
院子里人很多,随着秦知县一一说明、介绍,不时传来一阵哄闹,气氛不管是好坏,总之热烈异常。
但这时的张延龄有些难受肉疼,他凑到张鹤龄身边,轻声埋怨道:“哥,你这么干,咱们损失太大了!”
“损失嘛?”
张鹤龄笑了笑,道:“延龄,咱们损失了什么?没错,田契如果返还,咱们可以拿回8、9万两银子,可这银子什么时候能讨回?指望这些饭都快吃不饱的人来赎回,要到何年何月?即便是每天收的租子,能收来多少亦是未知。要知晓,这田是挂了号的,咱们必须了结了。越早越好!”
张延龄还是心疼,摇头道:“可也不用定的这般低啊。这田价,还有这地租,要多久才能补完欠条啊!”
“欠条而已,有银子就还上,没银子就慢慢用佃租补上,能有甚么损失。若是不如此让步,这田契到手哪会顺理成章。现如今,无论谁也说不出我张家一个错字。回头若是转手卖了,也没人能挑什么理。”
“要卖?”
张延龄眉头一动,突然有了些思考,若是卖,那……
张鹤龄笑道:“现下哪会确定,总之意思就这么个意思。”
张延龄似乎琢磨出了点门道,有些感慨的看着哥哥:“哥,我觉着……你现在和以前真不一样了。若你不是我哥,我可能会不敢和你一块玩,就怕……”
张鹤龄哈哈一笑道:“说什么浑话呢,若你不是我弟弟,我也不带你玩。”
张延龄不满的撇了撇嘴:“哥,你嫌弃我呢!”
“是啊,嫌弃!”
张延龄的脸有些黑,即便知是哥哥开玩笑的,他依然黑。
“哈哈!”
张鹤龄伸出胳膊搂住张延龄的肩膀,一点没顾忌侯爷的形象,凑近道:“嫌弃是嫌弃,但没法子啊,咱们就一个亲姐姐,一对亲兄弟,只能互相将就着了!咱爹不在了,咱娘在宫里享福也顾不上咱们兄弟,姐姐毕竟是皇家人,给咱们撑腰平事儿可以,但要说让咱们兄弟宽敞着过日子,那不可能。
再者,咱们也不可能老让姐姐为难,说到底,还是要咱们兄弟自己折腾。有一两银子,咱们兄弟对半花,有一口吃的,少不了你半口。且若是你不听话,哥要是揍你,也照常揍你。”
张延龄刚还有些感动,结果张鹤龄就说了揍人了,不由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他不满道:“哥,我可一直听你的!可别找由头来揍我!”
“哈哈!”
张鹤龄笑了笑,松开了手,站起身来,捋了捋衣袍,轻声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哥哥出场了,延龄,从今日起,你多看着哥哥,看哥怎么做这个有靠山的大明寿宁侯。”
张延龄点点头,也跟着站起身来。
随着二人突然站起,场内短暂的为之一静,接着嗡嗡嗡的议论声再起。秦知县赶忙站了起来,凑了兄弟二人身边。
“侯爷,下官再和他们说几句,事情马上落实。”
可能是因为人多,可能某些想法多,总之直到现在,秦知县未能让想法统一,即便条件已经不错了,但还是达不成协议。秦知县以为张鹤龄不满了。
张鹤龄摆摆手:“无事,秦知县辛苦,你毕竟是中人、担保,让本侯来说吧!”
秦知县道:“那,是,侯爷!”
张鹤龄点点头,绕过了坐案,走到台前,张延龄只看着哥哥,也跟着一起走到台前。
当两人站在台前长身而立之时,张鹤龄收拢了所有的表情,严肃、威严,抬起右手虚压下去。正在嗡嗡议论的百姓们霎时都住了口。
虽然只一身便服,但猜着二人身份,看着二人的气势,这些普通的老百姓、苦哈哈们,顿时感觉到了上位者的威压,在他们的意识里,这就是大人物了。
张鹤龄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回扫视了一遍后,朗声道:“诸位乡亲,在说话之前,本侯先作个自我介绍,本侯乃大明寿宁侯张鹤龄,我身边这一位是本侯的弟弟,建昌伯张延龄。”
张延龄不知作法,不过,他会跟着,他也是板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
百姓们愣愣的发呆。
这时,秦知县也跟着凑了过来,冲着院内大声喝道:“楞着作甚,这是我大明国舅爷,大明爵爷。还不行礼!”
“啊,草民见过侯爷……伯爷!”
众百姓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离座,有人已噗通跪倒开始磕头了。中国几千年的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深入人心。平常遇着小官跪都是平常,别说现在是这侯爷、伯爷。
老百姓们,跪的似乎心安理得,毫无芥蒂,甚至有部分人还可能因着见到大人物而热血沸腾、热泪盈眶,这不由让张鹤龄多了几分感慨。
其实他多了记忆以后,思想和价值观已是有所影响,也想过如何来对待当下。可他知道,他或许很难改变,且,在生产力如此低下的年代,有信仰、有寄托或许也好。
张鹤龄摆了摆手,朗声道:“都起来吧,没那么多礼节!”
百姓们陆陆续续的站了起来,此时的他们,几乎都未再落座,一时间满院子都是一个个站着的人。
“各位乡亲,人也认了,礼也见了。接下来,本侯开门见山。就谈一谈田!”
“刚之前,你们的父母官秦知县给你们说了大致情况,本侯再做一个补充,给你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侯爷,什么机会!还是要我们卖田?若是如此,那有何区别!?”这时,底下一个声音响起,人喊了一声后,似乎又藏了起来。
张鹤龄笑了笑,也不计较,接着道:“刚这位乡亲说的不对,本侯再次申明,先不论这田如何被本侯买来,但目前这些田就是本侯的。本侯感念朝廷,感念皇恩,布泽于民,体恤各位,才有今日到此一举。若是各位认为,这田是你们的,那本侯就走了。”
“侯爷,别听他的,那些小子们都不晓事,您别怪罪,老汉们懂!”这时靠前排的一位年长老农很是恭敬的高声喊着。
喊完之后还冲着身后人群瞪目吼道:“不懂事的娃儿都给咱闭嘴,听侯爷说。”
“是啊!别瞎嚷嚷,听侯爷说……”
“楞娃子,你兔崽子……”
只有年长经过无数现实捶打的人才知道,能见着田回头有多么的不容易,不管条件如何,只能讨价还价,可千万不能直接崩了。
张鹤龄再次压压手,道:“好,既然晓得轻重。那本侯继续说,给你们的选择,本就有,本侯再次最后重申一次,谁家还来了当时卖田时的银子,本侯不涨你们分毫利钱,依然准其赎回。期限,于明日天黑之前……”
底下再次议论纷纷,这是爵爷当面的一次承诺,现在他们是确定了,但情况还是那个情况啊。
还是那个前排老农,他手举了举,身后的声音顿了小了许多,看起来在一群人中挺有声望。
“侯爷,老朽知是侯爷恩德,体恤咱们这些小民,可侯爷您可能不知,十几二十两银子,老朽等人一时拿不出。是否恳请侯爷宽延些时日……”
张鹤龄不动神色,缓缓摇头:“这位老者,不是本侯不能宽延。可能有些事儿,你们不知,是本侯一力担下。否则这田契早就不在本侯的手中了,哪还有今日给你们选择的机会……”
说着话,他眼神瞥向了秦知县。
秦知县突然被张鹤龄的眼神扫视,心里一阵郁闷,他知道张鹤龄是要他干嘛,他想装不知,但他知道之前应承了,也接受了侯爷开的价码,这会儿没法拒绝了。
他只能内心发苦,上前道:“各位乡亲,早在几日前,侯爷已把田契寄于县衙之内,可无人来赎领。侯爷本打算一直放着,等各位有银子之时再来赎兑。300顷地,8、9万两银子,侯爷给了田契,但未收银子,可谓仁至义尽。
可就在前日,有他人来本县要买这些田地。若是识事的老人当知,人为何人,事为何事,本县不做赘述。按说,侯爷能拿回银子,也替朝廷了了一桩心事,当于侯爷再无挂碍。至于来人是会让你们赎,或是让你们佃租,更是与侯爷毫无关系。
可侯爷不忍啊,不忍你等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体恤尔等的艰难,再次给你们做了一回主。尔等可知,侯爷为此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秦知县,此事无需多言!”
张鹤龄摆了摆手,拦下了秦知县,再次出场道:“本侯的事跟诸位无关,现如今和尔等有关的只此一事。时间,本侯只能给到明日天黑之前,过时一律不理,只能以另一方式。”
“现在,本侯给尔等时间考虑,打算赎田的,自行离去,明日天黑前至县衙办理。”
“侯爷,我们没钱赎,也不想用另外的方式,那本是我们的田,虽现在属您,但那是当初被低价买去的。现如今,我们想赎回,我们……”
张鹤龄摆摆手,和声道:“说话的上前!”
短暂的一静后,一个年约30余的健壮农民走了出来,虽然面有菜色,也哆哆嗦嗦,但依然是勇敢的上来说了话:“侯爷,小人想赎,只暂时没钱……”
“那若是依你要如何来为?”
“小人想,既然侯爷恩典,朝廷恩典,那不如让小的们先拿回田契,小的们给侯爷打个欠条、借据,侯爷您是大老爷,也不怕咱们这些小民赖账!”
张鹤龄不置可否,冲着人群朗声道:“还有谁和他一样想法的,都站出来,本侯一并给出答复。”
“侯爷,有小人……”
“还有我……”
“我也可以打欠条!”
一声鼓噪,似乎是感觉有些希望,或是人不少,有了些声势,顿时十多人走了出来。
还有人犹犹豫豫的,想上前,又不知是好是坏。
张鹤龄没有催促,等再无动静时,看了看此时前排的二十多人,比他想象中的少,那就好办了。
他轻轻的笑了笑,笑的一点也不亲切,面前的人,顿时觉得,似乎不好了。
张鹤龄可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跟着收敛笑容,沉声喝道:“来人!”
蒋继宗和卢琳听到命令,顿时从角落冲了出来,行至张鹤龄身前。
“卑职在!”
“小的在!”
张鹤龄面无表情,命令道:“把这些人叉出去!”
“侯爷,你……”
“啊!我们不走……”
“……”
“再有聒噪的,打他5军棍。”
张鹤龄不予理会,继续吩咐道:“卢琳,记下他们的人,回头将人名信息交予秦知县……”
“是!”
“秦知县,记下的人,取消他们关于田契的一切资格。这些田,本侯委托于你,由你大兴县衙决定佃租于何人,契约本侯照签,租价依然如此,本侯除了保有田契,余者皆由你县衙自决。”
“是侯爷!”
秦知县极为干脆的躬身领命,这是一件好处啊。要知道,这就等于官田,虽然可能只有百来亩,可寿宁侯不用还欠条,那租子可就要照收了。
他现在倒是觉得,之前寿宁侯定的租子,当真是低了。
一阵赶人的骚动过去,院子里恢复了平静,门外本还有一两声吵嚷,但此时就只有依稀可闻的惨叫了。
前排的老农,抬眼看向台上那气势凛然的寿宁侯,轻声一叹,上前躬身行礼道:“侯爷,老朽……”
“老丈,无需为他们求情!”
张鹤龄肃声道:“这里是大兴,是顺天府地界,也是大明京师地界。若是有偶往京城去过之人或许知晓些本侯和舍弟建昌伯的事。大多不是好话,说本侯嚣张跋扈、肆无忌惮,极不讲理。本侯不做辩解,但今日在此处,本侯很认真的和各位在讲理。然,却有人以为本侯讲理就敢糊弄本侯,本侯这堂堂大明侯爵,若是不施惩戒,何来威仪可言。
别说不是糊弄,几十两银子对本侯而言,是小钱,本侯吃顿饭食,一身衣裳或许都不止这个价。但对你们呢?
扪心算算,一个个的土里刨食,一年种个几亩十几亩地,除了租子,能养着全家不饿,富余点裁两套衣服就已是老天赏脸了,还谈余钱?是打算就这么赖着了?或是以为本侯对你们太客气,欠钱了本侯不敢扒房抓人?哼!”
“侯爷,小的们不敢糊弄!”
老农苦涩着,再次行礼道:“请侯爷示下,该如何处置,小的们,一应遵侯爷命!”
“本侯写上欠条,补上地价差额,欠钱以租子来偿,亩产定额、租子本侯给到最低,也即是说,在本侯欠条数额未偿清之前,你们无需交一粒米。具体细则,先前秦知县已有介绍,本侯不想重复,现在,本侯说的还是如此,没记的,也不用记得了。要么不签,要么签,没有第三种选择。
你们大概会说,这不是也和刚那二十几人说的一样,无非就是欠钱的是他们,或是本侯。但本侯会请朝廷,请户部、刑部和大兴县衙来做这个公证,他们可以吗?本侯还是大明侯爵,本侯的侯爵帽子,值不了这几十两银子?”
“本侯本懒得管你们,但因为陛下,因为皇后,因为他们的教导,本侯难得发一回善心,非要和本侯扯皮!本侯就问尔等,即便本侯一钱不要把田契都送你们,你们保得住吗?”
说到这里,底下的不少农人们皆是黯然低下了头,事实上,这位自称难得发一回善心的寿宁侯,确实是善心了,他说的都对,田即便白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保得住,事实上就是这么现实。
只是善心的方式,让人有些难受!
底下的老农们,一时间再次小声的议论起来,不过,嗡闹消停的也极快。衙门出面、示恩、示威再强势,短短时间内,即便是真个不晓事的,此时也是晓事了。
张鹤龄看着下面人,再没有声音,他沉声吩咐道:“秦知县,安排书吏处理吧。今日城门放开,再派人通知乡里,今夜通宵达旦,只此一夜,何时签完何时作罢。明日日升之时,未至者,本侯概不理会!”
“蒋继宗,卢琳,协助大兴县维持治安,敢于趁夜作乱者,杀!出任何事,本侯担着!”
“是,遵侯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