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城,柳树街,二楼房间中。
道人正把猫儿放到地上去。
此时正是早晨,屋中不算炎热,窗外是明亮的阳光,夏日微风吹进来,是与画中世界截然不同的感受。
随即打量一番房间——
窗户大开着,窗沿上和地上都有一些脚印,有向内的,也有向外的,甚至窗边还挂着有布料,能想见来者匆忙离开的模样。
之所以敢把画放在这里,安然离去,自然是有准备的——宋游事先已施了咒,此画不可取下,刀兵不伤,水火不侵,凿墙也是没有用的,此外为期一年的断臂咒从触摸画改成了擅闯此屋即触发,因此多数人应当是刚一进来,便又慌乱离去。
所以脚印多集中在窗户底下,只有一串走到了屋子中间、墙壁面前来,看得出长京也是有能人的,擅长应付这般咒法。
只是躲过了咒术,也没能将之带走。
而且从脚印上看,自己离去这么久,来的人似乎并不多。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彻底没人来了。
“道士,今天是立秋吗?”
“明天才是。”
“明天!”
“三花娘娘想吃什么?”
“好多。”
“慢慢说。”
“小鸟,小鱼,虾子,鸡蛋的精华,这些当菜,用来下耗子。”
“争取。”
“我们刚刚就是从这幅画里出来吗?”
“是啊。”
“那我们为什么不到这幅画里去玩?”
三花猫将目光移开,转而瞄向了那副有道人与她的长山杏花图。
“那幅画进不去。”
“为什么?”
“能进得去的画,也许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一幅。”
“为什么?”
“因为窦大家画技高超。”
“那这幅画呢?”
“自然也是极好的。”
“那为什么不能进去?”
三花猫仰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幅长山杏花图,又回头看道人。
“……”
这个问题可是把宋游难住了。
一来这幅画是别人送的,是缘分和情礼的体现,二来道人也对它喜欢得紧,实在不好说它画得远远不如旁边这一幅好。
想了想,也只得说一句:
“不好说。”
“你不聪明。”
“……”
道人沉默点头,早有预料。
随即不再理会这只猫儿,自顾自的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检查一下房间。
银钱都在,一切如常。
那位躲过了咒术的江湖高人也并没有在屋子里乱翻,没有动任何东西,应该是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将画带走后,就离开了。
倒是过了一会儿,三花猫从枕头旁边叼了一封信过来找他。
果然,猫对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凡多出来个什么,很快便能发现不对。
道人打开信一看。
是那位躲掉了咒术的江湖高人留下的。
大意是承认自己被江湖传闻吸引,也想见识一下使得不少江湖高手断臂的咒术,于是不请自来。最后虽躲过了咒术,但也无法将画取走,心中知晓此处高人的本领远非自己能及,于是特地留一封信,道歉认错,请高人莫再追究。
猫儿好奇,要他坐着看,她好在旁边与他一起看,发现很多字看不懂,便又叫他念给她听。
信中姿态摆得很低,多有恭维之词。
“……”
道人笑了笑,拿着信纸挥一挥,纸便瞬间烧成了灰,被风吹到了外边去。
这些江湖人的行事风格,一言一行,常常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正在这时,外头有拍门声。
“啪啪……”
三花猫顿时扭头往底下看去,随即又看向道人:“是那个女的人!”
“知道。”
道人起身下楼,开门一看。
外头果然站的是吴女侠。
“女侠,有礼。”
“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呢。”
“劳烦女侠担忧。”
“算不上。”吴女侠摆了摆手,“正好伱们回来了,过来给你们说一声,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短则一个多月,长则三五个月才会回来。所以你们别看我没回来就觉得我是死在外面了。不过要是半年还没回来,那估计就差不多了。”
“去哪呢?”
“丰州。”
“丰州……”宋游重复一句,才又问道,“有事么?”
“金主的安排,不便透露。”
“业山也在丰州。”
“就是去业山。”吴女侠对他说着,又咧嘴一笑,“正好你要是有什么关心的事,现在就说,我去替你看看。”
“没有什么要劳烦女侠的地方。”宋游说道,“倒是业山长鬼面草,颇为古怪,在下也曾听鬼说,丰州常有百鬼夜行,还请女侠当心。”
“放心,寻常小鬼奈何不了我。”吴女侠笑道,“何况我只是替金主做事,不是替她卖命,我自会小心。”
“女侠混迹江湖多年,自然比在下更警惕,只是阴鬼之事,毕竟不是武人的擅长。”宋游对她说道,“刚巧在下前些日子画了几张符箓,便赠予女侠以备不时之需,还请女侠务必收下。”
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猫仰着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疑惑问道:“你看三花娘娘做什么?”
“请三花娘娘去帮我拿符箓。”
“在哪里?”
“楼上抽屉里。”宋游说着,不忘叮嘱,“请变成人再拿,勿要被口水打湿了。”
“就是那种黄色的纸吗?”
“对的。”
“好的!”
三花猫立马扭身,往楼上跑去。
收回目光来,却见吴女侠正笑着看他:“你这道童好像不常做道童的事啊?”
“三花娘娘有三花娘娘的本事。”
“妙啊……”
没一会儿,身后楼梯咚咚响。
小女童跑下来了。
只见她高高举着右手,宽松柔软的袖子自然便落到了臂弯后,露出一截白白嫩嫩又细细的小胳膊,手上抓着一把折成三角或方形的符箓。
“拿下来了!”
“多谢三花娘娘。”
小女童将符箓递给隔壁邻居。
虽然抓了一把,奈何手小,其实也就只有几张,抽屉里总共也只有这么多。
“三角的是火符,烧鬼最合适,方形的是雷符,若遇厉害的大妖大鬼与修行高人,用它最好。女侠不是修道之人,用时便以舌尖血触发,沾血之后符箓便会发光,一息之后就会触发,皆不伤持符之人,还请女侠记住。”宋游讲得很清楚。
“多谢了!”
“便祝女侠一路平安。”
“顺便帮我看着点屋子,要是有店宅务的人来问,问到我那边,你不用管,要是问到你这边,就说是陈光发让你住的就行。”
“好。”
“走了。”
女子并不多说,与他拱手,也对着脚边的猫儿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道人回礼,站在门口相送。
猫儿也跟着站到门口,伸长脖子把她盯着。
只见吴女侠进了房间,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这时已带上了沉重的行囊,衣裳里也揣着许多东西,隐约能辨得出是匕首短剑之类的,就连她的长刀也用布包裹了起来,比此前去北钦山带的东西更多。
转身与他们打个招呼,便离去了。
早晨街上热闹,人头攒动,那道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道人与三花猫对视一眼,各自回屋。
太阳越来越大,屋中越来越热。
到下午的时候,道人就已经很困了,勉强撑到黄昏,便上床睡了。
看来画中世界并不全然是好,除了灵韵随时间而消磨、不可永久以外,没有昼夜四季,作息也是很大的问题。
次日一醒来,便已是立秋。
只是醒来的时候才半夜。
道人本不欲睁开眼睛,想在床上再眯一觉,将作息给调回来,不过猫儿却早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等了很久,直到察觉到他也醒了,便在床上蹑手蹑脚的爬过来,凑近他左看右看,双方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终于忍不住伸出了爪子,用肉垫小心触摸道人的脸,触摸道人的鼻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却不出声。
“……”
道人终于开口了:“三花娘娘不要把爪子放在我的脸上。”
“你醒了!”
“嗯……”
“今天立秋!”
“嗯……”
道人声音很小,补充了句:“祝三花娘娘生日快乐,又长一岁。”
“快乐!”
“嗯……”
“又长一岁!”
“嗯……”
“那三花娘娘是几岁?”
“三花娘娘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是哦……”
“三花娘娘既已化形,且天资聪颖,修习阴阳法,日后不说寿命千载,活几百岁也不成问题,实在无须太过在意年纪。”
“无须太过在意”
“不过有时凡人也是这样。”道人依然躺着,似乎半梦半醒,“三花娘娘只需记得自己这一年来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情,学到了什么东西和有哪些收获就可以了,要是哪一年什么也没做,就当它没有过好了。”
“记得的!”
“多谢三花娘娘……”
“谢什么?”
“多谢三花娘娘记得。”
“不客气。”
“在下可以再睡一觉吗?”
“你都睡醒了。”
“那好吧……”
道人叹了一口气,便躺在床上,与猫儿小声说话,共同煎熬的等待天亮。
天刚亮,宋游便起床了,出门买了鱼虾与鸽子,还在门口买了接下来几天的鸡蛋,再买一只鸡,买点香蕈一炖,算是给自己做的菜。
一切弄好,也才上午。
香菇炖鸡的味道飘得半条街都闻得到,许多摊贩天没亮就起来进城了,邻居的商铺也天没亮就开门了,忙乎一早上,正是最饿的时候,道人这一锅炖鸡的味道可造了不小的孽。
随即一人一猫把门合得只剩一条缝,便在屋中对坐。
桌上菜品摆了半桌子。
鱼虾都是一半煮熟,一半是生的,各用盘子装着,任三花娘娘挑选。鸽子一半煲了一盅汤,一半也是生的,用一个小碗装着。离三花娘娘最近的一个小碗里装的则是一个煮熟的鸡蛋的蛋黄。靠宋游那边一个大盆,里头是香菇炖鸡,随便加了些配菜,宋游没有煮饭,便把它当主食。
“恭喜三花娘娘。”
道人又说了一遍,这次比昨晚半夜半梦半醒间郑重一些,随即笑道:“我来给三花娘娘剥虾,三花娘娘只管享用就行了。”
“恭喜三花娘娘”
宋游便拿起旁边的河虾,慢慢剥起来。
生的熟的都要剥。
和三花娘娘相处久了,宋游对桌上摆着一盘生肉这件事已经习惯,只要她不把耗子端上桌,他都能够平常心对待,只当自己看不见。
小女童则在旁边专心享用。
看她的表情,似乎比往常吃同样的东西时要更开心一些。
只是吃着吃着,门口的光忽然一暗,小女童也停下了嘴上动作,抬头往门口看去。
“……”
道人闻到了一点脂粉味道。
手上还拿着一只剥了一半的生河虾,满手腥味儿,转身一看,门口那条缝不知不觉已被风吹开,一名女子带着丫鬟正站在门口。
“道长……”
女子微微屈身行了一礼,面露无奈:“冒昧来访,不知道长正在用餐……”
宋游也是有些无奈。
想来人家前来的时候,也是特地避开了饭点的。这还不太好避,因为如今有人吃三餐,早饭吃得早,有人吃两餐,早饭吃的晚,这个时间点吃两餐的人应该刚刚吃过早饭,吃三餐的人,应该还没吃午饭,再早一点或晚一点,都可能赶上长京人的饭点。
但凡差一点,都没有这么巧。
幸好宋游只是在给三花娘娘剥虾,自己还没有动过筷子,算是一点安慰。
“有失远迎。”
道人站起身来,用布擦手。
三花娘娘不知礼节,却也随着他的样子,放下了筷子与食物,站起来面向客人,眼睛却向下瞄,不知想些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