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独自走在前头,时走时停。
停下来时便扭头往后看一眼。
身后人鬼同行。
道人对身边的鬼魂问道:“不知现在城中有多少鬼呢?”
“回先生,一千二百余。”
“这么多啊……”
“去年就有这么多了。”
“真是神奇。”
“不知……不知神奇在何处?”
“都是原先远安城的驻军么?”
“那先生听来的消息却是不对了。”身着盔甲的鬼说道,“十多年前塞北人南下,确实将这远安城攻下,不仅将这城中将士屠戮一空,且很多将士都是被他们折磨致死,怨气冲天之下,城中驻军三千,确实有少许人化作阴魂恶鬼,不肯散去,然而现在城中一千二百多鬼,绝大多数都并不是当初那三千驻军化成的,原先远安城的守军,化成鬼的不过十。”
“哦?”
“就好比我等。”身着盔甲的鬼回头看了眼自己身边的人,“我等便是十几年前在北方边境战场上战死成鬼的,几经辗转才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
这样便比较合理了。
原先以为这龟城中的鬼都是城中驻军化成,那可真是将他吓了一跳——即使是现在,几千守军也不可能有几百人成鬼,更别说十几年前。
宋游又看了这鬼几眼,随即继续好奇问:“那么几位又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这个实属无奈。”
“死了没地方去啊。”
“听说这里有一座龟城,变成了鬼城,自被塞北人屠城后,朝廷也没有再派新的人进来,我们觉得好歹有个安身的地方,便聚了过来。”
“听说近两年来有从南方来的道士、和尚和鬼差在到处搜寻我们这些死后成鬼的士兵,有的人被他们带走,不知做什么去。听说啊,有些被带过去的鬼后果都不太好,我们不想去,便只好留在这里。这里鬼多势众,那些人也不敢来。”
“不知那些鬼都被带到了哪去……”
“听说南边建了阴间鬼城?不知是真是假?”
众鬼似乎是看出来了,宋游对他们恶意不大,又觉得这等神仙也实在没必要装样子来欺瞒自己,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宋游也点点头,表示了解。
大多数鬼其实有着和人相近的思想,但是又远远比人孤独,孤独久了,便会胆小,还可能产生变化,若能聚众取暖,没有鬼会拒绝。
“在下也听说国师在丰州建了阴间鬼城,只是在下虽游历天下,倒也还没有亲眼去丰州看过,便不敢与诸位说了。”宋游顿了一下,“不过阴鬼聚集在阳间确实不是好事,诸位要单单聚集在此还好,偏偏又闹了些事情出来。听诸位先前说,已经有雷公前几日降了雷下来,恐怕这座龟城今后确实难以继续再做诸位的托身之处了。”
众鬼一听纷纷大惊。
都不是新鬼了,这十几年聚在此处,又与南方那些自成鬼之日起便没有同伴的鬼不同,这里常有妖鬼作乱,又常有神灵除妖,他们就算只是看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
“都怪那封大耳!”
“早劝他老实了!”
“还有昌将军呢……”
“唉……”
“那可如何是好呢?”
一时众鬼有惊怒的,有埋怨的,有叹息的,也有焦头烂额的。
偏偏这草原还不比南方。
南方到处都是村落,有村落必定有坟,有坟就可以歇脚。而这里地广人稀,坟也比南方更不好找,他们虽是武人成鬼,却成鬼不久,说起道行其实远远比不得长京那名书生鬼,白天只能在阴气重的地方躲藏。若是离了这龟城,在这大草原上,要去别处安身,一天之内恐怕都不见得能找到下一个有坟冢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时身边又传来道人的声音。
“方才听诸位说,诸位皆来自北边不同的军队,那么想来诸位与那祸乱四周百姓的鬼也不见得就是从属关系,在下就直接问了。”宋游转头微笑着看向几位鬼兵,“不知诸位说的,那位封大耳是谁?昌将军又是谁?近些年四周的事,似乎是和他们有关?”
“这……”
方才话很多的穿着盔甲的鬼却不肯说了。
片刻后,还是他身后的一只鬼咬咬牙,出声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封大耳虽有本事,但生性贪婪,祸害百姓,又算得了什么好汉?你我虽从军又成鬼,可生前谁又不是百姓家的子弟?
“昌将军倒是不干这种事,但他也不是我们在北边时的将军!何况这人脾气暴躁,常常鞭打士卒,他犯下的罪行,我们又何必替他隐瞒?
“这两人做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受他的连累?
“便回先生!那封大耳和昌将军是这城中仅有的两个鬼将,城中不少鬼都听他们的调遣!我们聚在此处后曾从长京传来过国师法令,说将此处给我们做安身之处,命我们不得作乱,不得伤人,我们也多谨记,这才苟延到了如今!
“可那封大耳却仗着自己最先成鬼,本事高强,以及在此地颇有追随,总派人出去祸害百姓的牛羊,与昌将军争权夺利!”
宋游又好奇的问:“昌将军呢?”
“昌将军原是北方的游骑将军,十分勇猛,从北方来的鬼大多都愿意听他的。此前封大耳常常在四周作乱,言州官府曾派人来查看,其中有一回有群人一上来就要把咱们这再烧一遍,还掘土开坟,早晨来,下午走,挨着挨着的烧,挨着挨着的掘,好几个兄弟都魂飞魄散了,昌将军又是个脾气爆的,知晓他们的住处后,当天晚上就下令,带人,哦不,带鬼去找了他们……”
“是这样啊……”
宋游听来也是觉得有趣。
这鬼则是一个圆脸的少年郎。
听口音像是竞州那边的。
想想也挺令人感慨,此鬼看来死时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却是这么年轻就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抬头一看,远方黑暗中有了片巨大的影子,应该是快到龟城了。
三花猫依旧走在前头,不时停下来,回头看道人一眼听他与鬼都说些什么。
与这圆脸的鬼再多谈几句,宋游差不多便明白了。
封大耳与昌将军都是原本北方边军中的将领,生前便武艺高强,十分勇猛,军中斩首不知多少,化成鬼后,自然也都不凡。
封大耳最先成鬼,最先来此,本事高,资历深,加之常常不顾国师法令,出去吸食百姓牛羊马的精华血气,壮大自身,因此本领很高。不过这几名鬼都对这封大耳很不屑,也对他不听国师的话,为龟城惹来麻烦一事很不满。
昌将军在北边时战绩出色,比封大耳威信更高,不过他脾气暴躁,嗜杀成性,没有仗打,就常常欺凌鬼兵,因此也不讨这几只鬼的喜欢。
然而军中的规矩毕竟不同。
无论封大耳也好,昌将军也罢,都不是他们生前追随的将领。不过毕竟是将军,生前也有颇有威势,死后又同在这龟城安身,这几名鬼中除了这圆脸的鬼愿意说他们的事,其余鬼都不太愿说。
而这两鬼也不是都干坏事。
此处距离边境很近,十几年前塞北人大举南下,甚至一度跨过言州、进入禾州,打到了北风关门口,死在这里的人可不光是大晏人,也不光是大晏人才有资格变化成鬼,双方生前便是仇敌,死后更是在执念催促下,天然不对付。
龟城的鬼可容不得他们。
加之近两年来,塞北草原十八部再次往南用兵,听说便有妖鬼参与。此前常有小妖小鬼越过边境,一路南下,似是想去雪原,不少小鬼都是在通过这龟城附近的时候被拦下来的。
说起来实在复杂。
“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看向宋游,忐忑的说:“远安城就在前边了。”
“好。”
宋游差不多知道他们的意思。
这龟城确实无需谁来带路,就在这草原上边,沿着长城走便能走到,如此望去,也确实已经没有了大门,谁都可以进。想来这几只鬼是听说自己在禾原降妖除魔的事迹,心中畏怯且敬仰,这才带自己来,但即使自己说只是来涨涨见识,也仍难免与城中之鬼有些冲突,他们也怕别的鬼对他们有意见,觉得他们是叛徒之类的。
“诸位便带到这里吧,既然此地无门,是荒废的官家之地,在下自己进去就好。”
“那便依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这才拱手说道。
刚准备离去,又听这道人喊道:
“请等一下。”
“先生还有何吩咐?”
却只见这道人目不转睛的把他盯着:“听将军的口音,像是逸州人,看将军的样貌,又有些面熟,不知生前家住何方?高姓大名?”
这鬼看穿着应当是个校尉。
“回先生,小的生前家住逸都,姓唐名安。”校尉鬼回答。
“唐安……”
宋游已然露出了笑容。
回忆好像也被勾起了。
“是。”
校尉鬼一时却不知他是为何。
“将军有所不知。”宋游对他说道,“在下下山之前,便在逸州灵泉县修行,下山第一站便是逸都。”
“那……那便是有缘……”
校尉鬼想起他说的“有些面熟”,顿时有种类似活着时心一紧的感觉。
若非已无呼吸,呼吸怕也要一顿。
“将军可是有个弟弟?”
“吾弟名唤唐中!”
“将军与他长得挺像。”
“从小大家都这么说!”校尉鬼的语气有了些变化,“先生……先生曾在逸都见过吾弟?”
“见过。”
“吾弟可还安好?”
“在下离开逸都已是五年前,那时还挺好的。”
宋游想起了逸都的那名中年人,也想起了那妇人的残魂执念。
残魂常在院中唱曲起舞,曲声哀怨舞姿翩翩,以这种方式盼望着夫君的归来,是宋游在逸都最深刻的回忆了。
而那唐中虽然很想借助宋游之手将自家嫂子留下的残魂执念除去,再将兄嫂的院落收归己有,不过宋游没有如他所愿最后他似乎也放弃了。
至于这人如何……
人性复杂,千人千面,世事也复杂,宋游并不想过多评价。
“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校尉鬼喃喃自语,像是失了魂。
这时却又听道人对他说:
“将军还有个娘子?”
“先生!先生也见过我家娘子?她怎么样了?这些年过得可好?我的死讯可有传回去?我死前已被提至翊麾校尉,他们可有拿到抚恤?”
“许是当年死的人太多了,似乎并无消息传回去。”宋游摇着头说道,“不过虽无音信,但令正一直在家中等你回去。”
“她……她还没有改嫁?”
“没有。”
“她还在等我?”
“在等。”宋游说,“痴痴地等。”
“……”
身着盔甲的校尉鬼顿时愣在原地。
若非鬼无泪,早已泪满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