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去了一趟伤兵营,出来之后,天才刚蒙蒙亮。
宋游在门口驻足片刻,扭头往旁边一看,便看见了远治城的城墙,高耸如崖,念头忽起,便回身借了个小碗,迈步而去,一直上了城墙。
扶着满是刀剑缺口的城墙垛口往远处一望,是高山草原,晨露浓重,日出东方,第一缕晨光刚照过来。
“……”
宋游深吸了口气。
从这清凉的空气中,能感觉到草原的生机灵韵,又仿佛带着几分战阵的肃杀血气。
道人一手托着小碗,一手作剑指,对着前方草原一指,再轻轻一招,便从草原上借来一点朝露。
下了城墙,回到房中,便铺开白纸,取来墨条请三花娘娘帮忙研磨,墨就以这草原上的朝露化开,如此写下的字便也带有几分草原朝气。
此前在众位将军养伤的营帐中,宋游本想请蒋先生帮忙给自家老道带一声好,可转念一想,以那老道的性子,这一声好不见得带得到,而之后蒋先生总归是要将小箱带过去的,自己不如写一封信,到时放在小箱里,一并带过去。
于是提笔蘸墨,细细思索。
上一封信还是在逸都时,请福清宫的道长们带过去的,算算已四年半了。
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此时又该从何处讲起呢?
自该从逸都开始写。
出了逸都往长京,又不知是多少路程。那安清的山水真是如水墨画一样,自该说道说道,不过自己走过的路,想来也是她当年走过的,那走蛟观的观主仍记得她的名字,安清老燕仙千年道行长生执念,南方江湖人的盛典柳江大会,也都是她年轻时曾见过的风景。
从栩州往平州有数百里大山,山神遇见过不少伏龙观的先祖,却没有遇见过年轻时的她。
云顶山与镜岛湖的风景还有自己一时入道一夜一年的事,也随笔写写好了。
宋游低头落笔,写得认真。
又该问问那竞州的浮云观。
再讲讲长京之事,民生百态,朝廷暗流,扶阳师祖与北钦山蛇仙,地府大势。
离了长京,一路往北,又不知多少妖魔鬼怪,民生疾苦。
宋游写得详细而啰嗦。
但要让他简略,却也是一个字都删不去的。
毕竟下山已五年了。
思念自是有的,却不该多讲,讲来矫情,便将之拆成千份万份,分与字字中。
兴许是写得太认真了,就连三花猫在站在旁边一眨不眨的盯着看,他也没有在意。又或者是本就想给三花娘娘看看,才故意置之不理。只等到停笔思索时不经意的瞄她一眼,这才想到,该把三花娘娘也讲一讲。
三花猫一时看得更认真了。
时写时停,时而沉默,时而思索,时而与猫对视不语,不觉便从天刚亮的清晨到了中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不知用了多少张纸。
等道人将笔收起,也将晒干墨迹的纸一张张收回来,按着顺序叠在一起时,便见三花猫站在桌上,高高仰起头把他盯着,却一言不发,只以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和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
又是一日清早。
宋游天没亮就醒了,点灯洗漱,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带上信纸和三花娘娘,去寻蒋大肚。
路上又遇见了张军师。
巧的是,他们刚进房间,那边躺了一天一夜的蒋大肚刚好醒来。
“呼……”
蒋大肚坐起身来,瞪大眼睛,大口喘气。
像是窒息已久,又像是噩梦初醒。
“怎么了蒋先生?”宋游问道。
“可顺利寻到宋先生说的地方了?话也都带到了?”张军师也关心道。
“……”
却只见蒋大肚睁圆了眼睛,转头四处看看,又看看宋游,这才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宋先生果然是神仙……”
“怎么说?”
张军师连忙问道。
“若不是神仙,怎会住在那般灵光冲天、仙气缥缈的地方?”蒋大肚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先生不提前与小人说明,却是吓坏小人了。”
“蒋先生可寻到了?”宋游倒也没有辩解说自己提醒过他小心之类的话,只对他问道。
“快快讲来!”张军师也催促。
“小的按着宋先生说的地方找了过去,倒是都挺顺利,路上还看见一个快死了的老叟,能与我的神魂交谈,与他问了路,确是阴阳山。小的到了之后并没有见到道观,便按着宋先生说的,喊了几声,说是宋先生请我来的,却不料刹那之间,整座山像是变成了仙家住所一般,前边的灵光差点把小人的神魂给冲散。”蒋大肚似乎惊魂未定,害怕不已,“小人壮着胆子,朝里头又喊了几声,也没有什么不得礼的地方,却只见从那里边冲出来一道风,小人被风一吹,神魂差点散架,顿时便不知一了,只迷迷糊糊的,本能往躯壳的方向跑,一路跑了回来。”
“你可见到宋先生的师父了?可说了那去灾藤的事?又是从哪里边冲出来的风?”张军师急切之下,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没有见到,什么也没见到!
“自然说了那去灾藤的事,就是说完之后才从里头冲出来的风!
“谁知道从哪里边冲出来的?小人神游出窍,魂魄的眼睛又和肉体不一样,那山上全是灵光,怕是天上的天宫天庭也不过如此了吧!小人的眼睛都差点被晃瞎了,只能看见灵光耀眼,光是从外边散出来的灵气,就仙气飘飘的了,小人只沾一点,就像喝醉了似的,哪看得见什么,只知晓那风就是从里头冲出来的……”
蒋大肚也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说完又苦着脸对宋游说:“先生也不事先多说几句,小的神游体外,也不过等于一只小鬼,怎么敢随便去那种神仙地方?”
张军师听着,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听说书先生或村中老人讲的神仙故事,若非事情紧迫,怕也要依着好奇多问几句。
如今却只得看向宋游。
“军师莫急。”
宋游本在就蒋大肚的描述而陷入思索,接收到张军师的目光,也稍稍缓过神来,于是对他说:“家师并非不好相处的人,只是性子直率,加之年纪大了之后懒得待客罢了,既然蒋先生已将事情说了,家师定然已经听到,蒋先生也去过了阴阳山,只需照常将东西送过去就是。”
“那去灾藤想来珍贵无比。”张军师有些忐忑了,“尊师……尊师可能同意?”
“我观代代单传。”
“哦!那就多谢先生了!”
“最多在下再写一封信,随着小箱一同带过去,以防万一。”
“便依先生!”
张军师顿时又叫人取来笔墨纸砚。
于是宋游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告知自己为什么请人来信,子母箱又怎么用,要三百粒去灾藤的种子等等,放入小箱。
“呼……”
对着信纸吹一口气,墨迹全干。
随即又从怀中拿出一沓厚厚的纸,把这张纸叠在最上边,放入大箱中的小箱中。
那一沓信纸看得蒋大肚一愣,却也不敢多问,把小箱合上扣好,又把大箱盖上,双手结印,低头闭目,喃喃几句,几乎不见任何动静,等他睁开眼睛放下手后,再把大箱打开一看里头的小箱已经不翼而飞。
“好了。”
蒋大肚似是担心小箱过不去似的,这才松了口气,对宋游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小箱三日后便会回来,只要那边的上仙应允,取走原本里边的东西再放上那什么去灾藤,等三日之后,先生要的东西就在这军营中了。”
“足下好本事。”
“不敢不敢……”
以神魂见过了那满是灵光、好比神仙住处般的洞天福地,如今的蒋大肚在宋游面前是怎么也随意不起来了,总觉内心忐忑。
宋游则又查看了几下众位将军身上的胡桃,确认没什么异动,这才离去。
张军师恭恭敬敬的与他一同。
走到半路,又碰见尹闻星。
见尹闻星脚步匆匆,张军师顿时叫住了他,问道:“尹先生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小人正想去寻陈将军与军师。”
“可是又听到了什么?”
“昨天塞北王帐与剩余的妖魔讨论了整整一日,已商讨出了对宋先生、对我远治城的破解之策!小人听到一点,正想禀报将军与军师!”
“快快说来。”
“军师可还记得塞北军中那擅长观天象测晴雨的妖魔?还有那持分水刀的邪物?”
“自然知晓。”
“听说今夜会天变,下暴雨,大暴雨,连下三日,他们召集了军中所有妖魔,要借大雨之势,以分水刀聚集草原积水,若是不够,就从北边的兰水中引一些水过来,再集众妖之力,水攻远治城与宋先生!”
“啊……”
军师听了也皱起了眉。
如今已是夏日正是草原上的雨季,而远治城往北几十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兰水河,曾经的兰水之战,就是主要在兰水河畔。
那持着分水刀的邪魔虽不厉害,可借着那柄分水刀,却能有水神之势。此前远治城外的护城河,就是被他拿着刀子一挥,就全部抽走了。
“水攻……”
张军师目光瞄向旁边的宋先生。
却只见宋先生淡淡问道:“当真召集了军中所有妖魔?”
“小的听着是这样。”
尹闻星老老实实的回道。
张军师不禁一愣,又仔细看了一眼宋游脸上的神情,忽然就放下了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