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困扰蒋健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果赵元成是被冤枉的,那么凶手到底用了一招怎样的诡计,才把所有的警察都骗过了呢?
事实上,案发后不久的一个傍晚,他曾独自到过一次学校。
他想试着重走一遍案发当晚死者走过的路。
师父王队曾经告诉过他,作为一名刑警,除了走访、分析、推理、缉拿等常规破案手法之外,最好要有把自己整个放进案子里的决心。
所谓“整个”,有时候就是代入受害者或凶手,重新模拟一遍案件的全部过程。
这是他参与侦破的第一起杀人案,有必要这么试一次。
蒋健先是站在学校门口,徘徊等待。
到了傍晚五点半左右,他看见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校内走了出来。
和案发当日不同的是,这天也是国庆节后正常上学日,而这个时间点正是同学们放学后晚餐的时候,尤其是有些不愿意在食堂吃饭的,便出校门来觅食了。
几分钟后,他混入了学生的队伍。
他想象着这些学生中就有赵元成和毛飞两个人,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朝前走着。
蒋健跟在他们的后面,偷听对话。
“你觉得她今晚会来吗?”
“兄弟,不管来不来你都要做好准备啊。”
“有点紧张。”
“你紧张个啥,像个男人好嘛。”毛飞说道,“无非两种结果——如果人答应了,那你不就因为自己的勇敢而收获了爱情嘛;如果被拒绝,你正好能死了这条心,重新再找。”
“操,你小子怎么搞得跟个哲学家似的。”
“这只是一些简单的道理。也许我们的性格不一样吧,我喜欢爽快点,不喜欢婆婆妈妈,死也死个痛快。”
“行吧,死也死个痛快!”
“这就对了嘛。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事情,没准会有大惊喜呢。”
两人嘻嘻哈哈地横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新新湘菜馆。
时间来到了晚上七点。
在饭馆的一个小包间内。
餐桌上摆满了油乎乎的辣菜,都没有动过。
桌子一角,赵元成和毛飞喝着酒,一脸沮丧。
在他们的脚边已经堆了一些空啤酒瓶了。
蒋健坐在对面,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来,兄弟,咱们继续喝。”赵元成举起了酒杯。
“先别喝了。人还没来呢,咱们就先把自己给整醉了。”
“她不会来了。”
“你着什么急呢,再等等。”
“还等啥呢,这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你瞧瞧你,总是这么没自信。”
“怎么可能有自信呢?人家那么漂亮,我算啥,一个小县城出来的穷小子,人家是舞台上的女主角,光彩夺目,我呢,就是一个躲在角落里吹竹笛的小傻逼……”
“哦,你才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啊。”
“喂,还是不是兄弟,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安慰顶个屁用。”
“那行,不说了,来,再走一个……”
酒杯刚到嘴唇边,包间的门开了。
一个靓丽的身影走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甄熹一系白色的连衣裙,就像一个希腊神话里的女神,瞬间照亮了这个油腻而脏兮兮的小房间。
九点半,三个人走出了湘菜馆。
老板娘关上了饭店门之前,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消失在门后。
十月的晚风习习,吹在他们的脸上,不冷不热,吹撒了一些空气中的酒气和污浊。
“谢谢你们请我吃饭,我得回宿舍了。”甄熹看着赵元成,“生日快乐!”
赵元成点点头,一副有话说不出口的模样。
蒋健看着他们两人的样子,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那我走啦。拜拜。”
说着,甄熹就转身准备走。
毛飞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赵元成,示意他不要放过机会。但后者胆怯地摇摇头。
毛飞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朝向甄熹的后背。
“等一下!”
甄熹站住,转过身。
“那个……现在反正放假嘛。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甄熹看看毛飞,又看看赵元成。
后者低着头,害羞极了。
九点五十左右,三个坐在一家KTV包房的沙发上里,一边继续喝酒,一边唱歌卡拉OK。
事实上,是赵元成坐在一旁孤独地唱着,而毛飞和甄熹在划拳喝酒,正玩得不亦乐乎呢。
“总是开不了口让她知道,就是那么简单几句我办不到……”
赵元成就是这么忧愁和应景地唱着周杰伦的《开不了口》,而那边的两个人仿佛当他不存在。
角落里,蒋健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走了出去,随即嘈杂的音乐声消失在了身后。
十一点半,毛飞手里拿着手电,从一处杂草丛里钻了出来。
接着,他回身照亮身后的情况。
在杂草丛的后面,有一个破损残缺的院墙门洞。
很快,甄熹也从里面钻了出来。
起身后,他们在等候着的蒋健面前,拍拍身上的尘土。
“幸好你知道这里还有个入口,否则今晚就回不去了。”甄熹说道。
“你居然不知道?这个洞很久了,一直是我们早出晚归的通道。不过,听说学校要重新翻修围墙,下次就别指望了。”
蒋健拿出笔记本,在上面记录下了这条信息。
“赵元成呢?”
刚说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里面钻了出来,一头朝路边倒去,被眼疾手快的毛飞搀扶住了。
“你小子还行不行啊?”
赵元成挥挥手,意识模糊,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
“你也没喝多少啊,怎么醉成这样!”毛飞不满地说。
甄熹也上前来帮忙搀扶。
“来,咱们把他送回去。”
“你们俩个啊,真是一对奇葩。走吧。”
三人开始蹒跚着前进。
赵元成夹在中间,左右都被人拄着。
夜深人静,他们走到校园内的道路上,在昏暗的路灯映衬下,宛如三具幽魂。
蒋健跟在后面,一路抬头寻找,没看见有摄像头,或其他人。
到了男生宿舍门口,毛飞让另外两人躲在阴暗处,自己故意去敲打门卫室的窗户。
过了一会儿,屋内亮灯了,门卫披着外套走了出来。
“谁啊?”
没有人回答。
门卫不放心,拿起手电,走了出来,朝着黑暗中扫视了一圈。
那三人则趁机顺着墙根,从门卫的背后悄默默地溜进了宿舍楼。
蒋健再次抬头,看见上面印着“男生宿舍”的字样。
门卫低声骂了一句,回身把门关好,接着门后传来反锁的声音。
蒋健等了一会儿。
应该不会有人跟在他们身后溜进去的。
寝室门被打开了,毛飞和甄熹架着赵元成走了进来。
他们把他扶倒在靠门位置的高低床的下铺。蒋健默默地看着他们。
“你先走吧,我来照顾他。”甄熹说道。
“你确定吗?”毛飞看着她,脸上并没有惊讶。
“嗯,他喝了这么多,我担心他出事。”
“那好吧。”毛飞走到门口,站住,转过头来,“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直接答应他呢?”
甄熹摇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遇到了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
“算了,说了也没用。”
“好吧。不过我们今晚演这出戏,真是可怜了我这个兄弟。他还以为你拒绝他了,才把自己灌成这样。”
“只能这样了。”甄熹黯然说道,“他是个好男孩,我配不上他。”
“别这么说。行吧,那我走了。”
“我一会儿看他没事就走。”
毛飞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甄熹关好寝室的门,然后去了趟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她端了一个脸盘过来。
她在赵元成的旁边坐下,用脸盘里的毛巾沾水,拧干,轻柔擦拭着他的额头和脸颊。
蒋健看到,她的眼神中满是忧伤和怜爱,同时又充满了痛苦。
过了一会儿。
突然,赵元成猛地坐了起来,一个翻身下了床,朝卫生间跑去。
甄熹愣了一下,连忙跑了进去,看见赵元成趴在马桶上,疯狂地呕吐。
甄熹走上前去,拍着赵元成的后背,试图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蒋健一震。
他看见甄熹犹豫了一下,站直,走出了卫生间,同时顺手带上了卫生间的门。
门没关好,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缝。
蒋健把眼睛凑了上去,通过这条缝观察着寝室里部分的画面。
他听见甄熹打开了门。
“你怎么……”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喉咙被卡住的声音。
蒋健想拉开门,但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他并不存在于现场。
他心急如焚,只能透过那条门缝往外观瞧。
甄熹出现在了窄细的画面里,仰着头,脖子被一只带黑手套的手掌掐住了。
她的表情痛苦而惊讶,挥着手朝前拍打,挣扎,但无济于事。
她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接着,一个背影逐渐出现在蒋健的视线中。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斗篷,从侧面看不到他的脸。
蒋健把视线转到他的脚下,发现他的鞋上套着黑色塑料袋,显然是为了防止在现场留下脚印。
这个凶手是有备而来。
甄熹脸色变得惨白,眼球暴突,看起来非常痛苦,但仍在挣扎。
她试图用脚去踢打对方,但对方根本不在乎。
随后,凶手抬起了另一只手。
一把匕首被亮了出来,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甄熹吓坏了,挣扎得更加厉害。
情急之下,她转过脸来,看向卫生间。
她的眼睛现在与蒋健对视了,那美丽的眼球犹如一汪湖水,满是绝望。
蒋健想救她,但显然不可能。
她伸出手来,乞求救援。
但一切都晚了。
凶手用匕首在甄熹的脖子用力一划,鲜血就飞溅了出来。
接着,他松开了手,让她倒在了地上。
甄熹捂着自己的脖子,满脸痛苦的惊讶,但只能发出嘶嘶的哑声。
她就如同一只被宰杀的公鸡,任热血流净,慢慢死去。
随即,凶手伸手过来,关上了卫生家的门。
眼前一片漆黑。
而黑暗中的蒋健已是泪流满面。
他转过身,看向卫生间的另一层。
他知道赵元成就在那里。
他想象着这个可怜的男孩已经吐完了挤压在胃部的秽物,转身靠着瓷砖,正在呼呼大睡。
蒋健想冲上去想扇他耳光,狠狠把他扇醒,告诉他,他心爱的女孩正在门外遭受他人的杀戮。
但他做不到。
他缓缓蹲了下去,抱着头号啕大哭。
没过久,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屋外的灯光反照进来,刺激着蒋健张不开眼,也隐藏了这个人的脸。
他缓缓走到赵元成的旁边,将那把匕首放在了他的手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屋内重新堕入黑暗的深渊。
深渊中,蒋健强迫自己停止哭泣,冷静下来,进入思考。
一定有凶手的存在。
赵元成当时已经醉得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杀了着甄熹,还有能力把她搬到了上铺。
被捕后法医曾给他验过血,当时他血液里的酒精浓度高达120毫升,这完全属于醉酒状态,不可能还有能力犯罪。
此外,他完全没有动机。
如果说告白被拒绝,然后嫉妒自己的同伴毛飞,挥刀杀人,还可以理解。
但问题是,毛飞离开后,是甄熹留下来照顾自己。
如果他当时还有意识的话,应该清楚甄熹是对自己有意的。
他完全没有必要杀死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女孩。
还有就是凶器。
从始至终都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个匕首是属于他赵元成的,完全有可能是凶手作案后塞在他手里,嫁祸给他的。
既然有这么多疑点,当时为什么这么快就下了判决书呢?
是他的认罪。
赵元成不想让自己的父母受那么多的苦。他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当时证据对他非常不利,而他自认为没有背景,没有人帮忙,事态正朝着绝望的方向发展而去。
他放弃了,是因为死的是他心爱的女孩,顿觉人生失去了意义。
他放弃了,是因为不想看着父母为自己受苦受罪。
他们为了救自己,倾家荡产,病魔缠身。
而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他们这么做——一个不学无术、只想着恋爱、摊上命案的没有出息的混账儿子。
他放弃了,就是这么简单。
紧接着,蒋健突然想到一个之前一直忽略掉的信息。
这个凶手跟甄熹认识。
不仅如此,这个恶魔那天晚上就住在这幢男生宿舍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