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飞近来感到烦躁不安。
从上半年开始,因为全球金融风暴,他的企业遭遇巨大打击,持续收缩,因不堪重负,全市大多数的连锁店门都关闭了,员工也辞退了大半。
显然,他的事业甚至人生都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期。
如果说前一年,他没有问银行借贷那五千万的话,一切也还扛得过去——无非就是少赚点嘛,等这波危机一过,再慢慢东山再起。
可错就错在,那时候的他进入了一个膨胀期,所以才会那么充满自信地走进银行贷款部的门,并且在那份年利率百分之六点三的贷款合同上签字。
按照他的算法,如果运行正常的话,负担这些利息完全没问题。
而只要熬过这一两年,公司就可以正式启动IPO,准备上市。
上市,是他这些年来的一个最大的野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全球经济危机要来,才不会顾虑你有没有欠一屁股债呢。
因此,从年初开始,每月高达三十万的偿还分期终于把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坚持了半年之后,他开始把电话打给了私人财务公司——超过10%的年利率,要说他们不是高利贷都没人信。
但没办法,欠债还钱,作为一个生意人,他想到的是只要维持下去,不要垮掉,然后在绝境中寻找机会。
而机会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你越想找,就越没有。
半年过去了,机会不仅没有光顾他的家门,而且经济低谷也似乎看不到尽头。
眼看着债务想滚雪球一样,他不得不放弃之前的骄傲和成见,去做一些之前不想做的事情,见一些根本不想合作的人。
这天上午,他梳洗一新,就出了门。
刚走到楼下停车库,却发现自己的奔驰S600轮胎是瘪的。
(他很多东西都已经卖掉抵债了,但这辆价值百万的豪华轿车却一直留着。这是他出门在外作为一个老板唯一的面子和尊严了)
找了半天,他才在上面找到了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扎到的钢钉。
“他妈的!”
他懊恼地叫了一声,然后看了一下时间。
现在去修车已经来不及了,而这个点也不是打车的好时机,就坐地铁吧。
地铁虽然辛苦一点,但起码时间上可以保证。
走下长长的阶梯,进入深邃的地下之后,一种强烈的抑郁感像子弹一样朝他袭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坐地铁了。
那种黑暗的、逼仄的、拥挤的感觉让他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同时伴随一种极端的挫败感。
多年以来,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青年企业家,他始终过的是一种比较奢侈的生活。
开百万豪车,住千万别墅,一顿饭成千上万块,一瓶洋酒或一盒雪茄,也许就是很多底层老百姓好几个月的收入。
那个时候的他完全不在乎钱这种俗气的东西。
这点从他已经不再触碰二胡就可以看出来了。
二胡,他曾经最爱的乐器,赖以生存的专业手艺,已经被他彻底鄙视了。
在他看来,它就是一种穷苦老百姓的象征。
只要二胡的音乐一响,他的眼前就浮现出那种街头卖艺的老乞丐,坐在花坛上,戴着一副圆形墨镜,面前放着一个盆,拉着凄惨的调子,任由那种可怜的铜板掉在面前,发出耻辱般的叮当响。
所以他坚决不再拉了——除了有时候要去面见官方人士,比如主管教育和文化的宣传部门领导。
大家在一起吃饭,醉意正酣,领导非要他拉一个时候,他才会拉一个。
但他那个时候通常会借着酒精把一切弄得很夸张,摇头晃脑,曲调激昂,像一场有意做作的表演。
他告诉自己,只要是表演,就没有关系,因为身不由己,所以他完全可以及时抽离出来。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如今的窘境之中。
现在,当他站在人潮拥挤的上班大军中,手握吊环,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去寻求合作的那个人,内心的悲凉就写在了脸上。
这一刻,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想念他的二胡——
那把悬挂在墙壁上、断了弦、早已失去功能的乐器,想反锁上门,拉一曲自己最爱的《奔马》,让身心完完全全地沉溺在充满力量的音乐之中。
地铁到站,随人流前行,走到地面,他那种抑郁情绪才稍微缓和一点。
不,是他告诉自己,必须要缓和一点。
不要怨天尤人了,毛飞,拿出你刚创业时那种勇气来,咬牙去面对困难和绝望。
前面就是南风大剧院了。
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上一次来,还是陪儿子毛子豪来的。
自从离婚之后,他获得了子豪的抚养权,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对他好。
那是一段不完美的婚姻。
他和她因为同学缘分而走到一起,因为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而组建了家庭。
但这些终究不能支撑起一个完美的家。
有一天早晨醒来,她突然告诉他,她不爱他了。
为什么?他问。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没感觉了。她说自己还年轻,不能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过一辈子。
我要离婚,她说。
他觉得莫名其妙,同时又觉得,这么做很符合她的个性——一个热衷看各种舞台剧和文艺片的骨灰级文艺女青年。
离婚没问题,问题是孩子。
那时候毛子豪已经出生有一年多了,关于他的抚养权归谁需要讨论一下。
毛飞想过,只要孩子妈妈想要,他一定会给她的,因为他很清楚母亲对于一个初生儿的重要性。
然而她却选择了独自离开。
那天,她哭着坐上了离开S市的火车,远走他乡。
他不怨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即便离开的理由在他看来有点无厘头,但他也尊重她的选择。
他只是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把孩子带大带好。
只是因为工作太忙,而他又信不过保姆,所以常常会对孩子疏于照顾。
有一年,他听说了一个难以接受的消息:孩子妈妈在湖南老家重新组建了家庭,并且又生了一个孩子。
他犹豫了好久,才决定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子豪。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这个儿子坚强一点,做个敢于面对困难和承担责任的男子汉。
当时已经五岁的天赐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非常失落。
为了安慰他,毛飞放下一切工作,买了两张儿童剧的票,陪孩子看演出。
那天南风大剧院的剧场内热闹非凡。
毛飞看着子豪跟着舞台上的奥特曼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既欣慰又心酸。
时间回到现在。
走进剧场,坐电梯上了三楼,毛飞来到了培训中心总监的办公室。
事先他并没有打电话预约,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提前打电话来,对方就不一定肯会见他了。
“哟,毛飞,你怎么来了?”崔苏生这会儿正在电脑前忙着什么,“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我找你有事情。”
“坐吧,老同学。”崔苏生指了指他硕大办公桌前的椅子,这样他们就形成了不平等的位置关系。
“有啥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么?还特意跑一趟。”
“我觉得还是当面说比较好一点。”
崔苏生不说话了,默默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虽然他只有四十来岁,却已经有了秃顶的迹象。接着,他指了一下墙上的时钟。
“说吧,啥事。我只有五分钟时间,还得去开例会。”
“我想求合作。”毛飞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也知道这些年培训行业不景气,我都已经快完蛋了,你这边是官方认证的,生源比较多,所以我想是不是咱们合作。
我直接把“飞狐”开到你这里来,我有一些优秀的教师资源,你有场地和生源,有钱一起赚。”
“这恐怕不太好办吧。我只是这个培训中心的负责人,这样与外面的企业合作,得需要剧院领导的同意。老实说,他们恐怕不会同意的,没有这样的先例。”
“没关系,你可以去说服他们。”
“我哪有这个脸面和能耐呀。”
“你没有,但你老子有。老崔导演不是现在还是大剧院的院长么,他说话一个顶俩,绝对有用。”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去麻烦他老人家……”
“这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确实关乎存亡的大事。”
“行,我去提一下,但不保证能成。”
“必须成。”
“喂,你要太过分啊。”
“我很过分吗?”毛飞说道,“要不这样,我去找警察把当年的事情说一下,你觉得怎样?”
崔苏生瞬间目露凶光。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确实有。我缺钱。”
“我已经给过你不少了。”
“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
崔苏生想了想。
“最后一次了。”
“当然,绝对最后一次。”
“完了后,你把东西给我。”
“这……”
“不答应就免谈。”
“行吧。”
崔苏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要去开会了。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尽快吧。”
毛飞站了起来,四处看看。
“这儿的办公环境真不错。很期待和你一起合作赚钱。”
说完,毛飞就朝门口走去。
走到半路,突然又站住了,回头看着崔苏生。
“哦,对了,赵元成出狱了。”
“等等,你说什么?”
“看来你还不知道。提醒一句,他绝对是一个定时炸弹。再见了,崔总。”
毛飞离开后,崔苏生坐在椅子上呆了半晌。
直到秘书敲门,通知他会议已经开始了,他才缓缓站起身,魂不守舍地朝会议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