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遁入黑夜(三)(1 / 1)麟骁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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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奥丁……”楚子航的表情很难看。

他看见龙缓缓转过头,巨大的身体在黑暗中起伏,竖起的鳞片一开一合,如同风中摇曳的长草。他没有想到这座城市竟然还存在除了奥丁以外的龙族,能够制造这么庞大的尼伯龙根,恐怕也是龙王级别的了吧。

“龙……”夏弥的表情也很难看。看样子她似乎被震惊到了。

此时她心里慌乱如麻,她本身就是四大君主中的大地与山之王,她从未感受过如此至高至强的存在。坐在那王座上的,不是四大君主,但却是一个和他们冠位相当的存在!

楚子航和夏弥忽然战栗,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没有人影,却处处都是人类活动踪迹的城市。车流在街边哗啦啦地经过,有看不见的司机焦躁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的公交车快点起步,还有自行车和电动车从车流的缝隙中经过,逼得那些汽车急刹车。

“他妈的要不要命了!”车窗降下,车里空荡荡的,却有人咆哮的声音。

楚子航和夏弥回过神来,在长街的尽头,没有那一面漆黑的镜子,更没有有着黄金瞳的黑猫。一切仿佛都是一个梦,或许从他们踏入这个尼伯龙根,这场梦就开始了。

周围的一切忽然静止,虽然他们看不到那些人的身影,但他们能够想象他们的动作。斜对面包子铺的客人不再吃灌汤包了,吃卤肉喝酒的放下了酒杯,公交车司机没有发动汽车,后面的司机也不再催促。他们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楚子航和夏弥,眼神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惊惧,总之楚子航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眼神。

周围忽然暴动,那辆空无一人的公交车忽然剧烈地摇晃,好像有很多人从中鱼贯而出,汽车的车门开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在一瞬间爆炸开来,他们站在这场声音爆炸的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密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夏弥惊慌地回顾,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什么,潮水般的人群在街上拥挤着向他们袭来,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眼中都是愤怒的神色。

“杀了你!”看不见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说。

“杀了你!”看不见的男人用高亢的声音咆哮。

“杀……了你!”看不见的老人抬起枯槁的手,挥舞着手杖说。

“杀了你!”看不见的妇女歇斯底里地大吼。

所以看不见的人包围了他们,瞪着漂亮的丑陋的黑色的褐色的狰狞的愤怒的扭曲的眼睛看着他们,像是看见了自己的仇人,他们大声咆哮,像是处刑的刽子手挥下手中的刀。

他们咆哮:“杀了你!!”

楚子航的腹部忽然传来剧痛,他还未反应过来,像是拳头的触感如同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有透明的撕扯着他的头发和衣服,还有人在猛拧他脸上的肉。

他的眼中飘忽着两点金色的光,高速气流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过不可视人群的缝隙,围绕着他旋转汇聚,成为一道不可撼动的空气屏障。

全世界的恶意围绕着他们,那些人冲撞向那道风墙,无论怎么使劲都无法靠近楚子航和夏弥。楚子航转头环顾四周,金色的眼睛扫过周围空荡却拥挤的街道。一直压缩的气流忽然爆开,如同七八条扭曲的游弋的狂龙般卷起灰尘卷起雨水以楚子航和夏弥为中心朝着四周冲去。

高速气流冲刷着街道,头顶落叶纷坠,气流卷起落叶吞噬雨水带起周围的一切东西横扫出去。顿时间周围哀嚎一片,大概是那些人被强有力的气流给掀翻了。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多的人群呼喊着拥挤过来,那些声音再度包围了他们。风王之瞳的效力很难杀死他们,楚子航手伸向腰际,该死,他又没带村雨。

一声呼喊忽然从他的头顶传来,那可能是一个成年人暴跳而起,使出一记超人拳重砸楚子航的额头。颅内爆响,血从他的鼻子里喷涌而出,他听见自己的脖子在那一瞬间发出了濒临断裂的爆响,眼前一片黑暗,心脏跳的快到似乎要撕破心肌,这令他的心脏一阵剧痛,胸口闷到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视野黯淡了下去。头部遭到重创的楚子航似乎退入了人群,破风声自上而下地袭来,一架广告牌竟然被人举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

他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栽倒,无数看不见的拳脚或者可以看见的鸡蛋石头砸在他的身上。他眼中的金光忽明忽暗,接连受到不可视的重击几乎要把他打的晕厥过去。

他一遍遍猛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释放风王之瞳。可是他做不到,他的耳边声音连绵一片,渐渐的他感受不到疼痛。他觉得自己仿若坠入温暖的梦中,那个梦里他在雾中泛舟,夏弥坐在他的身边,把一杯热茶递给他,一双眼睛中流着清水般的光。

夏弥向他抬起手,他看见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很累了,觉得自己快死了,头痛欲裂,他的脸上似乎全是血。可是那个女孩不介意他身上的血,手臂抱住他的脑袋将他揽入自己的怀里。

“一切都结束了,先喝些茶休息休息,接下来的日子就好好陪着我吧。”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像是梦呓。她一边说着,一边哼着什么楚子航听不懂的歌。

楚子航有些困了,他眨了眨眼睛,缓缓地闭上眼,在夏弥的怀着渐渐睡去。

“那就交给……”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就猛地惊醒。

他抬起头,和夏弥惊恐地转头,看见在前方的拱桥上,黑衣的男孩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的唇边带着冰冷刻薄的笑意,炽烈锐利的金色瞳孔中吞吐的光焰越来越亮,很快便吞噬世界。

楚子航和夏弥不由得遮面,他们都承受不住如此炽烈的黄金瞳。

“小姑娘,现在还不是你上场的时候”路鸣泽双手抄在口袋里,金色的眼中有两个古老蛮远的文字在缓缓旋转,像是慢慢盛开的曼陀罗花。他转头看着楚子航,轻声说,“不要死。”

黑色的利刃划破周围,激起惨叫一片。楚子航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的金光威严锐利。同时他的身体开始自愈,全身上下的伤口愈合,折断的骨头自行连接,错位的关节迅速复位。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从地面上直直地挺了起来,他缓缓活动身体,全身上下的骨骼爆响,现在他的身体已经修复完毕。

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将一柄修长的利刃放在他的手中。

夏弥对上了他的眼睛,拉着他朝着一个方向奔跑。楚子航终于有武器了,那是一柄修长的阔背战刀,宽厚的刀身足有一指宽,楚子航挥舞着它四处劈斩,尖利的风沿着那粗糙的刀锋延伸出去,在街道上来回横扫,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惨叫。这大概是某种炼金武器的效果。

夏弥手持一把优雅的迅捷剑,那大概也是某种炼金武器,剑身激发的领域在街道上迅速地扩展,周围的空气都扭曲了。有无数黑色的影子缓缓浮上天空,它们在风王之瞳的气流中微微颤抖,却纹丝不动,它们就浮在那里,像是悬停的蝴蝶。

夏弥皱眉,她看向自己的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是她没找到。

她转过头来,忽然发现自己和楚子航又在那个诡异的空间,周围巨大的头颅和手臂不安分地动着。在街道的尽头,还是那面贯彻天地的镜子,黑色的猫站在镜子下,一双黄金瞳夺目无比。

猫张开了嘴,发出了嘶哑地吼叫,如同孩提的哭嚎。

一个领域被激发,夏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周围的场景发生变化。他们在一瞬间回到一个古老蛮远的年代,她和楚子航走在一面平静的大湖边缘,楚子航一身黑色的宽袍,披着漆黑的大氅,黑色的长发被银箍束在头顶,黑色的长眉斜飞出去,是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公子。

夏弥呆呆地看着他,这不是路明非的脸,而是楚子航原本的长相。此刻她穿着一身殷红的宽袍,头顶高髻,漆黑的发间插满金色的簪子,那些珠子宝石在她的步履间跳荡,像是一只点头的孔雀。

场景再度变化。

悠长的风在树林间经过,将院中池水的表面吹起一层细小的波纹,在月光下远远看去像是一尾巨大的鎏银的鱼。黑袍的少年站在游廊里,风吹着他的发梢和袍袖,转着脸,正静静地看着那反射月光的一汪池水,府邸的庭院里稀稀疏疏地种着翠竹,夜深侍女打着红色的灯笼在对面的走廊上经过,摇曳的烛火透过灯笼的红纸中,穿过竹林的缝隙丝丝缕缕的照过来,照亮了少年的眼睛。

楚子航抬着头,远远地望着那座潜伏在黑夜中的巨大行宫。斗拱飞檐,威严宏利,屋脊延伸出去的飞檐像是神人伸出去的手臂,檐角坠着一连串的金铃,微风拂来,铃音清澈。

楚子航就看着那一弯檐角,想着多年前他和那个人总是在黑夜攀上屋檐,在雨后凉爽的夜里,女孩一袭白裙赤着脚在潮湿的瓦上走过,沿着屋脊走到那块檐角上,单足点地,向风而立,她的白裙招展,裙下双腿流淌着温软的肤光。

那时候楚子航就远远地站在屋脊上,看看那女孩的不盈一握的脚踝面红心跳。

楚子航沿着长廊走向那巨大行宫,一路上他和无数人擦肩而过,有矮胖的大鸿胪卿,还有身着战袍神情森冷的禁军统领,没有人向他行礼,他也没有向任何人行礼。禁军统领在他身后,目光顺着他的衣袍下移,看到了那一柄修长的黑鞘长刀,轻轻地叹息。

“楚公子。”禁军统领在他身后喊。

楚子航转过身去,看见那个男人披着褴褛的战袍,垂至脚跟的大氅还在往下缓缓地滴血。那是一个年轻人,长着清秀英俊的面孔,他斜飞出去的长眉下,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只有灯火的反光。楚子航觉得他快要死了,像是命数已尽的病人,无论再怎么挣扎,也还是会死去。可是他还是站姿挺拔,垂在身侧的铁灰色重剑流淌着一线寒光,威风无比,他还是那个威风八面不怒自威的将军。

“殿下就交给你了,她虽是妖魔,可曾经也是高高在上的王,末将恳请公子完成殿下的心愿。”说着,年轻的统领按剑正打算跪拜下去,楚子航一把扶住了他。

“我会完成殿下的心愿的。”楚子航点头。虽然他不知道殿下是谁,那心愿又是什么,但还是答应了。

“敌军以兵临城下,但末将会拼死守住的,他们若想攻进来,就得踩着弟兄们的尸骨才能进来。”统领躬身,他黯淡的眼瞳缓缓亮起两点坚定的光。

楚子航按着腰间的刀走在巨大的宫殿之中,和禁军统领分开后,他从侍女那讨来了一壶酒。那是一种叫做“北沁”的酒,来在北方遥远的草原,和那个人的名字一样。

他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两侧的宫门紧闭,烛光从门缝和窗格后面照过来,斜斜地投在被擦洗的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悉悉索索的人声在门后传来,在走道里飘飘忽忽的回荡,犹如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楚公子来了。”

“他真的是来完成殿下心愿的?他能够忍得下心么?”

“殿下一直在等他,说是等他来完成心愿履行约定,但其实还是像在看他一眼吧。”

“殿下的一生漫长如一场大梦,她很少会等什么人,或许在殿下心里,楚公子真的很重要吧?”

楚子航听见了那些窃窃私语,他摇摇头,自嘲地笑笑,仰头猛灌一口北沁酒。他想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他离开了那么多年,殿下一直未嫁人是这个原因啊,原来她一直在等自己啊。可是殿下那种人的寿命可以比作川流不息的大河,而他这种凡人不过是河中的一粒石子,一生随波逐流不久便会沉底。既然她的寿命要比凡人漫长那么多,花个几十年等待一个人的回来不过是一件小事,怎么会想那些人说的那么沉重呢。

可想着想着,他鼻腔一酸。记忆如同深海中的气泡般浮起,他想起来了,他今天来是为了履行自己多年前和殿下达成的一个约定,如今敌军兵临城下,殿下的哥哥,也就是当今圣上已死,皇室大乱诸侯各国皆有反叛之意,有人说皇家的命脉就此终结,皇帝陛下的妹妹北沁殿下虽然聪慧过人,曾是陛下暗中的谋士,但此时也已无力回天。以他们神子家族的势力来说,北沁殿下的势力是最弱的。

势力微弱,纵然再怎么聪慧过人,也还是敌人刀下的亡魂。这就是北沁殿下的命运,是多年前北沁殿下亲口告诉他的。这大概是自己和殿下最后一次见面了吧?楚子航默默地想,一颗心缓缓下沉,压迫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仰头饮尽所有的北沁酒,随手把酒壶抛在墙壁上摔得粉碎,他一个凌厉的旋身,刀刃出鞘的清音在整个行宫响彻,压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他扬起村雨,修长而弯曲的刀弧婉约如少女新描的眉,明镜的刀身反射着昏黄的烛火,他转身力劈,刀锋切入朱红的雕龙梁柱划出一道醒目的雪白,木屑四溅,宛若飞雪。

“耶梦加得!我来赴约杀你了!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很期待着一刻吧,你这个薄情的人!多年前赶我离开,装作不舍的样子跟我说什么要是再回来就杀了自己,我现在明白了,你只是不愿意将龙骨十字让给你的兄弟们而已,你是神子家族中最狡猾最聪明的人,你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你恐怕已经选好了埋骨地了吧哈哈哈哈。”他在走道上醉醺醺地挥刀,村雨的刀锋在半空中发出破风的尖啸,划出凄冷的寒光。

在那些紧闭的门后,整个行宫的人都跪拜下去,他们敬畏那个楚子航喊出的名字。耶梦加得,这个世界上四大君主八位君王之一,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耶梦加得在君王家族中算是相对弱小的,若不是因为哥哥芬里厄,她恐怕早已被其他兄长吞噬,如今哥哥芬里厄已死,其他君王大军直逼,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畏惧耶梦加得。王即便势力衰弱,也还是至高无上的王,捏死他们这些蝼蚁轻而易举。

楚子航一脚踹开走道尽头的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烛架下一个红裙的女人抬起脸,愣愣地看着楚子航,一双纯黑的眼瞳中跳着惊讶的光。

楚子航也一愣,女人还是多年前的那副样子,一点没变。她穿着正红的曳地长裙,静静地跪坐在窗边的小几前,一头漆黑的长发堆在头顶,再用纯金的簪子束好。她裸露的肩头披着红色的薄纱,肌肤被那红色的宫裙衬得素白胜雪,她在月光下仰起姣好精致的脸,隔着巨大的卧房望着楚子航,看起来如花瓣般柔软的嘴唇点缀着一抹殷红,修长的眉宇下一双明媚的眼睛忽闪忽闪,眼角淡淡的绯红中点着星星点点的金粉,看起来十分引人注目。

“你回来了,”她终于反应过来,低头为楚子航倒茶,然后将茶杯沿着光滑的桌面推过去,脸上绽放出那种令楚子航十分熟悉的笑容来,“喝点水吧。”

一如多年之前,那些血红的曼陀罗花盛开的年代,黑衣的杀手们在暗夜中奔走,他们攥着刀,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将目标杀死在床榻之上,直到拂晓时刻,楚子航回到这个房间,他推开门,那个女孩就坐在窗边,在灿烂如潮的灯火中递给他一杯茶,随后莞尔一笑说:“你回来啦,喝点水吧。”

“我回来了。”楚子航和过去一样每一去拿茶水,而是坐在窗边,怀抱着修长凌厉的黑鞘长刀,默不作声。

楚子航话很少,一般都是女人在向他搭话,今天也是如此。

“我们已经多久没见了?”女人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托起尖尖的下巴,大袖坠下,露出她素白的小臂。她一双漂亮妩媚的眼睛端详着楚子航冷峻的脸和迷离的眼睛,“你喝酒了?”

“是我的习惯。”楚子航低声说。

“这样啊,”女人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大军将至,皇室上下只剩禁军,这区区几千人的军队对上敌军十万大军,岂不是以卵击石。”

“我在外面遇到他们的统帅了,他们还相信你,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楚子航怀抱着长刀,垂眼看着杯中的茶。

“我知道他们信任我,一直都知道,在全盛的时候我是全国鼎盛的象征,如今大厦将倾,我又成了不祥征兆。”女人仍旧看着自己的指尖,姣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有的时候在想,如果我献出自己的身体,是否会挽救这一切。”

她看见楚子航面不改色,又下移视线看见他握刀的手缓缓收紧,笑意中透着一丝开心。

“当然我没有,我是高高在上的王,生在王座之上,死也会死在王座之上。”女人凝视着楚子航,眼波流转,“子航,你终于履行约定来杀我了么。”

“我不记得那样的约定,”楚子航抬起一直盯着茶杯的视线,握刀的手指扣紧刀镡,用力地仿佛是在用自己的指尖把钢铁抠出个洞来,“我是来带你走的。”

“我们去哪里?”听到这句话,女人的眼睛一亮,她眼中的悲伤和无奈在这一瞬间散去,她很认真很认真的盯着楚子航,要把他的话字字珠玑,一双眼瞳映照着灯火,跳动着欣喜的光。

“无所谓什么地方,只要他们找不到你,他们只想要你的地位和权力,他们不会在意你的死活。”楚子航说。

女人支颐起上身,凑过脸去看楚子航的脸。她的视线扫过他挺拔的长眉,看到他平波入镜的眼睛,又看见他刀削般线条犀利的唇,最后抬起眼帘,凝视着他的眼睛。

楚子航也看着她的眼睛,两张脸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呼吸可闻,近到他们能够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各自的倒影。

“原来他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啊。”女人坐了回去,拉开了他们之间那个暧昧的距离,她眼中那点亮光缓缓黯淡下去,悲伤、无奈等复杂的令人讨厌的情感再度浮现出来。

楚子航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的话里的言不由衷。

“子航,我对你很失望,你背叛了我。”女人轻声说。

楚子航继续保持沉默。

“你不懂我们龙族的事,我们以血脉传递力量,被同族吞噬是我们的结局。”女人低垂着眼帘。

“我不在乎你们的结局,也不在乎什么命运,那是你们龙族的事。”楚子航低声说,“我下不去那个手,抱歉。”

“你们混血种真是奇怪的族群,明明拥有着我们的力量,却保持着人类愚蠢懦弱的心。”女人叹息。

愚蠢懦弱……真可笑,一个冷血的族群把真正的优秀品格当作缺点。楚子航在心里冷笑。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怯懦的人类真是脏了我的眼。”女人靠在窗边,眼中满是尖酸刻薄。

“你……是怎么看我的,把我当作杀人的工具,是你的剑,可以杀死别人,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杀死自己?”楚子航斜着眼睛,看着她。

“现在不是武器了,武器是不会背叛主人的,你只是一个废物。”女人冷眼瞥着楚子航,先前眼中的温柔褪去,只剩下空荡荡一片。

“是啊,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废物,以前的你还算听话,现在你背叛了我,为了你心底的怯懦和不舍……”女人打量着楚子航,眼中满是挑衅,“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喜欢我的吧。”

“是啊,我是喜欢你,但是现在我爱的女人要死了,能够杀掉她的人是我,我现在很讨厌掌握在手中这个极大的权力,我舍不得我爱的女人,我下不了那个手,这样的我是怯懦么?是错误的么?”楚子航看着女人,眼中凶光毕露。

“可笑,卑微的生物竟敢妄想得到我这种高贵的存在。”女人低声说。

“是么,这样的我是可笑么?!”他怀中的刀忽然出鞘,在半空中拉出清水般的长弧,然后厉风劈面,倒插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楚子航单脚踏在桌上,反手握刀,眼中跳荡着暗金的光芒,简直如同走投无路的恶鬼!

“但是啊……现在能够杀死你的权力落在了我这个卑微的生物手中,你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我来杀掉你,现在的你,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一具尸体,注定死在我刀下的尸体,无论你是什么狗屁的高高在上的王,还是什么卑微的平民,死了以后都是一样!我他妈的不在乎!”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人明媚的眼睛,浑身上下透着枪矛般的锐气。

“好啊,那就请你,用你的刀,杀掉我!”女人看着楚子航,眼瞳被愤怒烧的明亮。

村雨在半空中划出长弧,雪白的刀光在板壁间留下深刻的痕迹,楚子航站在女人的面前,铁钳般有力的手青筋暴凸,捏着女人小巧的下巴扳起她精致的脸,他看着她的眼睛,欣赏着她眼中复杂的神色,后扬刀头对准了女人的胸口。

他剧烈而急促地呼吸着,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火焰,他要成功了,他马上就要杀掉世界的终极,吃掉她的力量,成为新的王!

他一咬牙,长刀扬起半空中狠狠地扎下去。

女人看着他的刀迅速逼近,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刀轰然落下,又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在半空中刹住,刀尖里她的心口只剩下一寸。

楚子航猛地把刀抛下,他暴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踹翻桌子踢倒立柜,扯掉女人蒙在床上的薄纱。他像是一个疯子又像是一个机器,沉默地摧毁着一切。女人冷眼看着他把自己的房间拆得乱七八糟,又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

两人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女人好奇地看着这个男人,他神色疲惫,斜飞的眉毛耸拉下来。这么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孩子,就和多年前一样,是个迷茫的孩子。

她观察着他的眼神,他的眼中带着点迷茫,线条凌厉的眼睛柔和下来,竟然有着孩子的天真和无辜。

她想到那个血红的时代,就是这个男孩提着和他身体并不相称的刀奔行在黑夜里,跃入敌人的窗口,在灯火阑珊之中一刀砍下对方的头颅。是这个男孩用自己的刀和消瘦的手撕破了时代的黑暗,除掉一个个挡在她哥哥面前的敌人,用自己的脚为他们踏出一条血路。

所以女人对楚子航有些愧疚,才会逼着他赶着他让他离开。但为什么要把杀死自己的权力给他呢,女人侧着头,观察着楚子航的眼神,唇边带着一丝讥讽的笑。

或许是他的那双眼睛,她喜欢看他的眼睛,无论是他悲伤的时候,愤怒的时候,疲惫的时候的眼睛,她都喜欢看。她想着要是自己死前,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大概是一种幸福。

“对不起,是我说话过分了,北沁殿下。”楚子航叹了口气。

女人陡然瞪大眼睛,“北沁殿下”这三个字如同针一般扎在她的心口。

“我杀不了你,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凡人,就是这么一个渺小的我,还妄想拥有得到你的权力,是我自不量力,求殿下息怒。”楚子航继续说。

她能够把杀死自己的权力交给楚子航,是因为她想要以一个平等的方式看着楚子航,只有新王才能杀死旧王,给予他这个莫大的权力,或许就能够离他近一些了。

但是她没做到,楚子航即便掌握这种权力,还是称她为“殿下”。她生来就是王,高高在上的王是不可能和尘埃做朋友的。

“子航,你为什么不喝茶?”她忽然说。

楚子航一愣,没有去端茶杯

她深深地看着桌上的杯子,忽然掩面笑了起来,她笑得声音很大,清脆温柔的声音扩散出去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咯咯笑着,笑得花枝乱颤,发间那只簪子如同孔雀般点着头,她抬眼望着楚子航,瞳光流转,又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她笑得很开心很开心,像是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虽然她扎着高耸的发髻,穿着绣了金线的红裙,但那张脸上始终带着孩子气,她就这么笑着,那双看着楚子航的眼睛一会笑眼弯弯,一会妩媚动人,又一会温柔似水,她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戏子,虽韶颜稚齿,不经意间风情万种,却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透着诡异。

她笑着笑着,忽然落下泪来。

楚子航看着她的泪,吃了一惊。

“为什么你现在才回来啊……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么,我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看见你,又忽然变得很害怕很害怕,我害怕死掉,害怕见不到你,害怕握不住你的手,我甘愿死在你手里,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从来都不是什么龙王和混血种,只是男孩和女孩,只是男孩和女孩!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为什么不明白呢?”她一边哭着,一边一拳一拳捶打着楚子航的胸口,她扯着楚子航的衣领,把自己的额头贴近他的胸口。

楚子航揽着她颤抖的肩膀,垂眼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抽泣。

“我当然想要跟你走啦,可是死亡是我注定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我想过要带着你一起走,所以我在那杯茶里下了毒,我想死后那漫长的蛰伏中,有你陪着或许就不会孤独了。”

她又一把推开楚子航,拉开自己的领口,胸口的一抹素白闪入楚子航的视野,她拿起一把修长笔直的短剑,下垂的剑尖瞄准了自己的心口。

她看着楚子航,脸上带着那副惯常的,熟悉的笑容,虽然泪流满面,但还是美丽动人。

“再见啦,”她轻轻地笑着,扬起剑刺入自己的胸口。

“醒醒!”一声呼喊如同刀刃般将这一切生生截断。

于此同时一声暴喝从天空传来,赤金色的双瞳撕裂周围的一切,吞噬了整个空间,那双眼神的威严和愤怒冲刷着他们的脑海,将他们那些虚假的情感和虚假的记忆冲刷出去。

幻梦就此中断,一切的情感一切的泪水一切的记忆顿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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