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K的笔记本被解密了。
是谁做的呢?
艾达否把视线从白到耀眼的屏幕上移开,移到铺满凌乱四边形的桌面上。
键盘、键帽、拓展坞、书本、迷你白板、装瓜子的铁盒、方形鱼缸般的玻璃水杯……
日光灯下,一切带棱角的东西,层层叠叠,阴影之间互相搅拌,像一方破碎的世界。
易天霖总说,这张桌子有种末日的气质,看起来像在嘴里咀嚼风化很严重的黄色泥瓦片,容易给人带来心理创伤。
但艾达否却从不以为然,他觉得三点两线构造出的锐角是世界上最有秩序的元。即便元与元排列杂乱,它们构造出的图景也是有秩序的。
比如眼前这张桌子。
键盘的长边与显示器夹成锐角,鼠标的中线与键盘短边平行,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稍稍在头脑中翻阅一下几分钟前的记忆,在他屏起呼吸阅读郑K的笔记本前,鼠标指针的位置也未曾变过。
没有人动过他的电脑,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可有些可爱小东西的活动踪迹无法被掩盖。
pc材质的透明键帽上,粘有几根白色纤维。鼠标屁股上有黄色尿液干涸的痕迹。
发情期的大鼠由于蛋蛋过于膨胀造成的生理性挤压,永远到处滴尿。掉毛则是有关任何动物的永恒话题。
鼠仙动过电脑。并且动得格外卖力。棉质鼠标垫散发的尿骚味不用俯身都闻得到。
他成功了。
他果真培育出了一只ADP妖。一只因由他抚育长大,而爱他,愿意为他解决任何难题,对他无限忠诚的ADP妖。
如果说,拉普拉斯妖是一只因为掌握过去与现在的所有知识,而可以基于某一时刻的力和物质,依据物理规律来预言未来的神。
那么他的ADP妖的功力要更胜一筹,它可以洞悉生物的自由意志。
生物是这世上最大的bug,因为自由意志的存在,物质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混乱而无序。
人类通过把自然现象简化为刚性球体的无摩擦碰撞而逐渐推演出严丝合缝的物理框架,并将研究时所选取的对象亲昵地成为“物理系统”,系统之外的对象则称为环境。
经典物理中,只考虑系统中的对象对环境的响应,而不研究环境本身。
因此,由人来阐释的物理规律,也自然只在系统中发挥预期中的作用。
但这个系统中有生物。
物理规律决定,两个刚性球体碰撞后会彼此弹开,因此一只拉普拉斯妖可以根据两球的起始状态,来预测它们未来的运动轨迹。
但如果是两个刚性人球碰撞呢?也许他们也心平气和地彼此弹开,也许他们会纠缠在一起打一架。
此时,拉普拉斯妖跌落妖坛,ADP妖成为真妖。
他成功了。
一直一来,因为无法呈现因果关系,无法在干预世界时留下痕迹,无法与人沟通,鼠仙的智慧从未被承认。
而这一次,它以一种再直接不过的方式,验证了艾达否的猜想。
它是一台非确定图灵机,时刻感知周围环境的状态,洞悉人的自由意志,将所有它在乎的人或事转化为可计算问题,轻易给出答案。
激动的心情淹没了对郑K笔记本内容的好奇,艾达否大声呼唤鼠仙,期待一块略微脏兮兮的白色糯米糍像往日那样奔向他。
他想聚起三根手指,狠狠摩梭它的耳后,亲吻它肚皮上的一小片软肉,把它架在肩上,昂首挺胸出门巡街。
但没有鼠回应他。
鼠仙不在屋里。
艾达否很确定这一点,因为他已盘腿坐了好久,饭堂打回的饭摊在大腿一侧,带有海产品特有鲜味的蘑菇汤徐徐散发热气。这是鼠仙最喜爱的食物,有次直接跳到汤里喝。
但这次它没有。
屋里寂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听到有几下跳动得很密集。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从身体里不知道哪个部位冒出,顺着胃和气管一路向上游走,从鼻腔释放出的时候让他感觉到凉。
他拔腿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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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拥有几十万人口的城市里找一只体重500g的老鼠,要怎么找?
首先,老鼠喜欢钻洞,所以先找洞里。
可这座城市本身就在洞里。
其次,老鼠喜欢阴暗的角落,所以先找暗处。
可为了省电,这里处处是暗处。
最后,老鼠是群居动物,会自发寻找同类,所以先找动物房。
可这老鼠觉得自己是人。
鼠仙丢失的第三天,110号掩体里的所有人都多少有点疯癫。
他们总是低头走路,在夜深人静时关注细碎的声音,吃饭时时刻抬头张望。
而其中最为癫狂的一个还是要属艾达否。
他日夜不休地端着脑信号的接收器,游走掩体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在交缠着无数电磁波的狭小空间里,每一个微弱的信号强度都叫他瞪大眼睛,即便信噪比小到离谱,不可能来自于鼠仙头上的瓜皮帽。
像在寻找走失十年的孩子。
另一个屏幕贴满墙壁的监控室里,改良过的目标检测程序平静运行,始终没有出现提示小动物出没的绿框。
监控显示,鼠仙离开了艾达否的屋子,不知去向。
他心爱的孩子是主动离家出走的。
他精心设计它,执笔它基因图谱的一撇一娜,养育它,把它黑白的生命涂成彩色,但它却在同他心意相通的下一秒离他而去。
多少有点背叛之感。
可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无论它是只老鼠还是只ADP妖,他都无法同它心意相通。
日子不知过去多久,当他终于愿意再看一眼超级郑K时,在清晨无人的冰冷的实验室闻到一股不合时宜的味道。
不是试剂的恶臭和甜香,也不是衣物上的各种无法在低温下扩散太远的气味分子,而是一股蛋白质燃烧的味道。
那是一种新鲜而腐朽的气息,像在把毛发崭新如玩具的动物幼崽送入焚化炉里。
他循迹找去,在一个年久失修的通风橱与静电地板构成的狭小锐角里找到了答案。
鼠仙死了。
两只粉爪分别塞进三相插头的火线和零线孔,瓜皮帽覆盖的皮毛边缘和胡须均已碳化。
鼠仙把自己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