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东南,赵国公府张灯结彩。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除了新年的喜庆,更是因为今天皇帝陛下对将嫡长子李忠过继给皇后王氏这件事持沉默态度。
已官至太尉的长孙无忌向来善于揣测圣心。
既没有明确反对,就是同意。
皇帝嘛,忸怩一点也是应该的,中间的小细节还不是得靠做臣子的来拿捏?
立住了王氏,‘关陇系’的能量将更上一层楼。
这比新年节庆要值得高兴多了。
年过半百的长孙无忌戴着鲜卑特有的‘浑脱帽’,面庞又大又圆很红润,还有许多小麻子,可一点皱纹都没有,脑后留着辫子加上圆滚滚的肚子,看起来就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大叔。
方圆早就觉得这位当朝第一人和财部刘二那个馒头精有几分相似,只是前者多了点芝麻。
此时,胖大叔正笑眯眯地端着茶杯依窗望梅,思绪早已开始规划新朝的政治版图。
凌烟阁首、官居二品、爵封国公、财阀的代言人。
呵呵,天不生我……
这大唐,还有什么是某不能拿捏的?
饮尽花椒茶,他顺手将茶碗放在书案上,又拈起一撮鱼食儿,投进水晶缸里。
一尾红白相间的锦鲤在水中畅游,欢快地吃食。
他把脸凑近了瞧着,乐呵呵的。
无忌爱鲤,
显而易见——
李唐江山自然应由他来关爱。
“鱼儿啊鱼儿,你可要好好地活着,快活地活着,某家一定喂饱了你。”
想起年前那条被人捏爆的鲤鱼,他又一阵闹心,阖府上下,谁不知道锦鲤是他的心头好……
“竟还有人敢杀鲤鱼?待某找到那不当人子的凶徒,定刮他全族。”
然后!
他就透过水晶缸,眼睁睁看着一只枯瘦的大手伸了进来,捏住鱼儿滑腻的身体,鱼嘴一张一合,很痛苦的样子。
紧接着,枯手一用力,鱼眼便像两枚玻璃珠似的爆裂开来,内脏血水混杂一缸。
长孙无忌大骇,猛地抬头:“谁!来……仙师?您怎么来了?”
书案对面的凭空现出一个黑袍人,阴影下的脸苍白无毛,眼神阴郁地看着长孙无忌。
“太尉好大的闲心。要刮本仙全族?可惜,本仙全族上下就剩我一个了,倒不劳太尉动手,本仙这就自戕于此?”
那可太好了。
长孙无忌慌忙摆手,干笑一声:“仙师莫说玩笑,一条鱼而已,明日再买就是。”
说着走到一旁,边沏茶边说:“年前某已遵仙师法令,遣人将幽州一带的灾民往东北迁移,想来应该是快到地方了,不知您此来是?”
“送人的事你最好不要耽误,一旦误了本门大事,可没人能护住你的全族。”黑袍人哼了一声,斜睨着他。
长孙无忌冷汗涔涔,弓着腰说:“定不会耽搁。”
“那照你的意思,你这大官儿的家,本仙还不能来了?”
“仙师说的哪里话,您就当自己家一样。正缝节庆,要不您吃个便饭?”
“本仙早已辟谷,凡间食物半杂秽,我不稀罕。
“有一事……‘天涯海阁’你可曾听说?”
闻言,长孙无忌点点头:“仙师要对付天涯海阁?”
“嗯。你去做吧。”
长孙无忌的脑子能是白给的?眼珠一转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仙师,据某了解,天涯海阁不过是个商贩组织,仗着朝廷还未限制专营行当,尽是些倒卖牟利之辈。您非凡躯,怎地还对他们感兴趣?”
黑袍人瞥了他一眼,略带玩味地说:“你也不用套本仙的话,我还犯不着算计凡人,他们背后也是仙门。”
他见长孙无忌张大了嘴,又道:“神仙的事自有神仙解决,你只管灭了他们的凡间势力,没人会对你动手。”
长孙无忌略一思忖,其实不用这邪修发话,天涯海阁早已触及关陇集团的红线,财阀近两年的营收是越来越少,五姓七宗找了他好多次了,想要借助朝廷打压一下那劳什子‘财神爷’。
正好,神仙都发话了。
想罢,仍然面带为难:“某不敢违背仙师,只是……仙门……哎……”
黑袍人从袖口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屈指一弹,药丸稳稳落入长孙无忌的手中。
后者捏起来嗅了嗅,是一股浓烈的馨香。
“透骨丹,一枚延寿五载。”
“必不负仙师所托!”
长孙无忌躬身行礼,再一抬头,书房空空荡荡,哪还有人。
他打了个寒颤,最近总是生出一种引狼入室的感觉。
神仙比人邪性的很呐。
‘大唐财神爷’……哎,扬了吧。
一口吞下丹药,热流自腹中扩散全身,片刻便觉得浑身舒爽,直感觉自己似乎年轻了不少,面庞更加红润。
“林三!”他唤了一声。
俄顷,管家进屋。
“去,让三夫人过来,再去买条锦鲤。”
管家用余光瞄了一眼水晶缸,浑身发冷,急急领命而去,刚走出小院便又匆匆复返。
“老爷老爷!大理寺卿唐大人求见。”
‘晌午大朝会刚见过,这是又来拜年了?大晚上的……’
“带去前厅吧,我这就过去。”
长孙无忌压住体内的邪火,不情不愿地走去前厅。
一身单衣的唐临正焦急地打转。
“唐大人,雪落如屏,您可别冻着了。林三,没个眼力见,还不去给唐大人拿身大氅。”
唐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长孙无忌过来,忙冲到近前:
“我的太尉大人!大事不好了,哪里还顾得上穿衣服?小满村二十八口,被人屠戮殆尽!”
“哪?小满村?”
他觉得有点耳熟,稍一琢磨,便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劈:
“快!卢文操呢?”
“死了,死牢中撞死了,脑袋稀碎!”唐临唉声叹气:“太尉哟,这可如何是好?才新朝头一天呐!”
长孙无忌闭上双眼,脑中飞快闪过各种线索,然后赫然转头望着书房方向。
那眼神中带着懊恼,似乎穿过墙壁,穿过庭楼回廊,穿过水晶鱼缸,看见了那条破碎的锦鲤。
这,就是他妈的神仙?
……
……
……
“说,梵若寺是什么地方?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头儿为什么要让你跟着我?
“他也是蓬莱梵若寺的神仙吗?
“梵若寺在哪?
“快说!不然今天一块骨头都没有!”
堂屋灯火通明,方圆坐在椅子上神情肃穆,语气凛然。
一块骨头都不给?何其残暴!
旺财蹲坐在地上,伸出一只前爪挠了挠他的腿,想要讨好,却被方圆一脚踹开。
“嗷呜~”
云灵含着果脯扑了过来,护住旺财,泪眼婆娑地抬起小脸。
“你不要打它,我和旺财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若是看不上我们,赶走就是。”声色凄苦又无助,藕臂揽着狗头,低声念叨:“旺财,你我姐弟本就身如浮萍,这小院容不得我们,姐姐这就带你离开~”
说完,云灵轻甩衣袖,抹抹眼泪,使劲儿拽着旺财就要离开。
方圆捏捏额头:“去去,什么烂演技,一边吃你的零嘴儿去。”
云灵跺跺脚,不忿地哼了一声,回到座位上继续看戏。
一颗瓜子配一枚蜜饯,又香又甜,不住地晃着小腿。
“没说你!你继续蹲着!”方圆一指正要摇尾逃跑的旺财,喝道。
“呜~”
“老实交代!装可怜没用。”
“呜呜~”
“你是梵若寺的?”
旺财晃着脑袋“嗷”了一声。
“不是还是不能说?”
旺财沉默了。
“那你能带我去吗?”
继续沉默。
方圆想了想,又问:“是现在不能还是永远不能?现在不能叫一下,永远不能叫两下,你想好再叫,哼,如果叫两声……可曾闻: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嗷嗷嗷!”
“……”
三声是什么意思?方圆一阵无语。
很明显,旺财就是当初那个独眼老头儿故意留在自己身边的,至于原因么,他还没想得太清楚。
无非是自己‘人间异数’身份被神仙看出来了;
或者因为自己从小表现的过于另类,被无形中当做了暗子牵入局内;
但当初那老头儿肯定不是普通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自己从来没往神仙这方面想过。
呵,老头儿那么邋遢……加上今天那个淫魔的所作所为,看来自己还是把神仙的下限想高了。
他没再理会旺财和云灵,独自拂袖离去。
今天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多,他急需回房复盘一下。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已经置身险境,破局是不敢想了,但必须找到方法脱身。
‘卢文操已经被救了出来,虽然眼下看来这个人还没啥用,却也总算是小胜一局。’
一念及此,焦虑的心情中便多了一丝美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