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一轮明月悬在天上,被擦得铮亮。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雪姬站在敞开的窗子前,眉宇间有些愁绪。
她一身黑袍,裸露出的肌肤却如雪般苍白,隐约可凭轮廓看出其极为出众的婀娜身段。
雪白的脖颈从领口探出,冷艳绝伦的年轻脸孔上,琼鼻挺翘,五官立体,隐有几分异域风情。
这时候突然听到外面脚步声靠近,回过神来,便听见一个声音:
“圣女这么晚还不睡,小心着凉了,毕竟您与旁的教众不同,缺乏修为护持己身。”
话语看似关切,但又隐隐带着一丝讽刺。
雪姬收回视线,望向窗外走来的一名老妪,眼神厌恶:
“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灰衣老妪发丝微白,面容普通、老迈,猛地看上去,有些像是大户人家宅中的管家婆子,这会露出微笑:
“只是教主叮嘱过,再过些日子,您就要前往‘主持’澜州集会,到时候,总是要辛苦些,务必将养好身子,不然到时候在教众面前染病,总归是有损圣教颜面。”
雪姬闻言,表情愈发冷了:
“我还没有同意。”
灰衣老妪笑道:
“教主有令,圣女还是莫要违抗的好。或者您也可以尝试拒绝,只是您体内的圣蛊未必会同意。到时候,非要给您被操控着过去,大家面上也终归不好看,既然反抗不了,何必要徒劳挣扎呢?”
雪姬身子一晃,眼眸中喷吐怒火,旋即又黯然熄灭,心中惨笑。
她这个所谓的魔教“圣女”,在普通教众眼中自然是身份高贵,但教内核心人员都清楚,只是個空壳罢了。
其修为被教主封印,虽比凡人要强,但也有限。
更在体内种下蛊虫,令她无法逃跑,甚至连自杀也做不到。
正如这名义上贴身“服侍”,实际上是“监视”自己的老妪所言,逼急了,四圣教主只要通过蛊虫,就可以操控她的身体行动。
从她这一世被魔教找到开始,她就已经失去了对这具躯壳的掌控权。
之所以,至今还能保持一定的独立,也只是“教主”刻意安排,并未准备处置她罢了。
只是三黄县事件后,雪姬当着教众的面讽刺辱骂碧瞳乌鸦,四圣教主大怒,干脆将原本的“面壁”惩罚加码。
恰逢澜州教派元气大伤,亟需补充,故而四圣教主干脆安排“圣女”过去,将其作为“奖品”,以激励教内士气。
用心险恶歹毒。
雪姬犹自记得,四圣教主那张乌鸦脸孔上,浮现的恶意与嘲弄:
“你不是说本教主不如大周国师吗,心中还惦记着他吗?可笑,一个外人眼中的魔教妖女,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也好,那就将你赏赐给底下教众,你看可好?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打上圣教的烙印!”
雪姬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拳紧握,却只觉无力。
盯着她的老妪心中一突,似乎也担心雪姬真的以死抵抗。
虽然她想死也死不成,但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惊动教主,她们这些底下人也会显得庸碌无能。
想了想,老妪忽然叹了口气,话语转柔:
“我知您不愿,也不想逼迫太甚,但这世间万事万物,总无法尽如人意,老身年纪虽大,但也曾年轻过,知晓您心中想法,选夫择婿总归是盼望要个心上人,可这世间绝大多数男女,最后不也是凑合?
况且,您现在抗拒,没准等之后发现,选出来的是个喜欢的呢?退一万步,终归还没到那个时候,或许到时候教主改了念头,亦或者发生别的什么奇迹,总归是说不准的。”
“呵,老身这一不留神又啰嗦这么多,这就退下了,圣女好生歇息,再过几日,也好出发。”
说完,老妪福了个身子,径直走了。
并没有注意到,呆呆扶着窗棂的雪姬,睁开双眼,望着月亮,轻声呢喃:
“奇迹么……”
……
……
余杭城。
一静斋小院的屋顶上,一片片瓦片泛着青光。
“咔嚓、咔嚓。”小胖墩方世杰小心翼翼沿着梯子爬上屋顶,然后扭头看了眼小院里一片漆黑。
轻轻吐了口气,这才费力地保持平衡,踩着瓦片看向前方。
只见月色轻纱下,季平安一袭青衫,姿势随意地坐在屋脊上,正静静望月出神。
“到底发生啥事情了?这么晚才回来,不会是你那个大弟子又给你说啥了吧。”
初代神皇一个屁墩坐在星官身旁,圆嘟嘟的脸上满是好奇。
季平安回来后,没有进屋,只是单独敲了下神皇的窗子。
老暗号了。
初代神皇嘀嘀咕咕:
“有事还不在屋子里说,非要上屋顶,你也知道我现在身子不舒服……”
季平安没有收回视线,仍旧望天,轻声道:
“你当年不是喜欢这样?说屋舍狭窄憋闷,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身居于高处指点江山。给我描绘你的宏伟蓝图,在山寨里就如此,后来打仗的时候亦然。
你总说在军帐里谈事没感觉,就算到后来登基帝位,也喜欢往城头跑,而不是金銮殿。记得皇后还曾抱怨过,说你就是个不喜欢头顶上有东西遮着的人,连屋顶瓦片都不行。
陈玄武私下说,那你和皇后生孩子岂不是要在山坡上,天当被,地当床,秋冬会不会冷……”
初代神皇原本嘴角还带着微笑,听到后面,小脸都绿了:
“陈玄武那孙子背后竟这般议论朕?”
季平安扭头看着他,笑道:
“等日后找到他,可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就好。”
初代神皇骂骂咧咧,然后定定看了他一眼,说道:
“别扯没用的,你到底遇到啥事了?不会和女人有关系吧,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一碰到和女人有关的事就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的,不干脆,难道是那个许苑云……”
“打住,”季平安拦住他的发散思维,道:
“我收到了有关四圣教动向的消息。”
接着,他将魔教澜州内成员聚会的事,复述了一番。
神皇听完大为兴奋:
“还有这种好事?打啊,这帮贼子分散藏匿起来麻烦,但聚集起来就好弄多了,咱们可以来个借刀杀人,找你那大弟子,或者道门,御兽宗什么的,直接派出强者将其灭了……等等,确定真实性没有?会不会是个陷阱?”
季平安摇头道:
“我用听心铃与蛊虫监测,应该不是假的。况且,四圣教又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没有要动这么大阵仗,只为了铲除一个天才星官。就算因三黄县的事记恨上我,想要报复,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不值得。”
神皇激动道:
“那你还犹豫个啥?咱们可以单独吃掉这一波。”
季平安摇头道:
“钦天监正在闭关冲击神藏,而且他怀疑一直有强者盯着城中国运,所以必须坐镇,不能轻易走开。至于御兽宗等势力,且不说一旦引入大势力下场,我们捞不到汤喝,单是这些势力一旦有所动作,只怕四圣教就要成惊弓之鸟,这场集会也开不成了。”
虽说大体上,各方是同盟,但也有竞争关系。
若是直接找齐红棉下场,若有所收获,只会被御兽宗吞下,而许苑云又尚未掌权。
当然,以上这些都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则是:
“雪姬似乎也复活了,而且将会参加这场集会。”
神皇一句“卧槽”险些脱口而出,挤眉弄眼道:
“那个当年和你滚了七天床榻的魔教妖女?”
季平安脸一黑:
“你也相信那些谣传?我当初又没碰她。”
神皇啧啧称奇,怪模怪样叹息一声:
“这谁说得准,反正朕昔年领兵冲过去解救你的时候,那魔女看你的眼神是不大对劲的。说起来,当年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你死活也不说,既然没碰她,又干啥费那么大劲,帮她拔除蛊虫?放归江湖?”
季平安沉默了下,摇头道:
“真的没什么,就像我曾经说的那样,她本就是一只笼中雀,误入魔教,便再难脱身。”
他还清楚记得,当年那个寒冬,尚且不算强大的自己受伤,被雪姬率领的魔教分舵囚禁。
周围悉数恶意,魔教徒们几次三番欲要对他不利,却都给雪姬以采补等名义拦下。
并将他养在那座庄园后院的一座楼阁内,仿佛囚禁在冷宫中的皇子。
当时,他以为自己是笼中雀。
后来,某一日大雪稍霁,身为军师的他从冰冷的地板上苏醒,被一群魔教侍女抓起来洗漱干净,换上了新的衣裳,甚至化妆打扮。
“呵呵,算你运气好,圣女瞧上你了,准备收你作为炉鼎,稍后小心伺候,或许还能活命。”为首的婆子冷笑。
之后,洗漱干净,香喷喷的年轻的军师就被用一辆大红轿子,抬进了江湖中声势不小的“魔教妖女”的寝宫。
沿途,一名名男性教众又嫉妒又怜悯。
前者是艳羡其能一亲芳泽。
后者则是:大凡以魔功采补的炉鼎,最后死状无一例外凄惨。
炉鼎的结果,只有成为“药渣”。
然而当军师被抬上那张披着厚厚的帷幔,丈许长款,足以容许数人打滚的床榻后,迎来的却并非采补,而是雪姬的询问与审视。
她抛出一个个问题,他逐一回答。
问的也并不是起义军的机密,而是江湖外的新鲜事。
繁华的都城是个什么模样,如今各地如何?陈锦记的胭脂是否还是澜州一顶一的,钱塘城中有哪些好吃的小吃摊,发生多少种趣事?
于是,年轻的军师意识到,原来江湖中令人“谈之色变”的魔女并非如此,她才是真正的“笼中雀”。
看似有着强大力量与权势的魔教圣女,其实并不自由,更无法脱离魔教视线一步。
于是那些凡尘中的小确幸,就成了雪姬向往的故事。
甚至于,对起义军,她也持有着与魔教迥异的看法。
所谓的采补,只是一个用来堵住其余人的口,暂时保下他的一个借口。
当然,女魔头的态度的确很恶劣,动不动就用生命威胁他开口,但那看似妖异可怕的外表下,其实并不坏。
第一天,他向她讲述了外面寻常百姓的世界。
然后眼看着时间差不多,被雪姬挥挥手,命人抬了回去。
第二天,大雪又落,大红花轿却顶风冒雪,再次将江湖外那起义军的文弱军师抬了出来。
“采补要连续至少七天才有效。”婆子冷冰冰说道。
沿途的男性教众们开始打赌,猜测这军师七天后还能不能活,或者能扛到第几天才死。
却不知道,当那名为“寝宫”的大房间门关闭,阻隔风雪后,军师迈步上床榻,盘膝而坐,开始讲自己一路起兵,攻城拔寨中的趣事。
“今天讲的不错,明天继续,”末了,雪姬冷笑道,“什么时候你的故事讲完了,就是你的死期。”
然而她哪里知道,军师脑海里有另外一个世界的无数故事,以及离阳的一生经历。
那是一座就算一刻不停,讲一百个日夜,也说不完的宝藏。
“但我也有要求,”军师笑道,“天太冷了,我的修为被封了,扛不住,想要一坛酒喝。”
雪姬嗤笑一声,挥手赶他走,但当他即将走出房间时,才丢出一句:
“不能拿出去喝,会被人起疑,只能在这里喝。”
于是,第三天当军师乘坐大红花轿抵达,爬上床榻时,看到了侧卧的雪姬玉足旁,多了一张小方桌,其上摆放一壶烈酒。
这一天,他开始讲一些离阳年代故事,并引导雪姬表达,渐渐了解到,这个魔教妖女其实深切地向往着自由,想要摆脱枷锁。
故而,当第四天,军师再次登上床舆,开始将地球看过的一些经典的有关于自由的故事改头换面,用她熟悉的方式讲述出来。
这一次,雪姬听得无比出神,放他离开的时间都比以往晚了半个时辰,临走时还送了他一颗丹药:
“可以御寒。”
接下来几天,就像是那个经典的为国王讲故事续命的故事一样,军师每天都会带来新的故事,并引导雪姬交谈。
故事无疑是吸引人的,但其实听多了也就还好。
真正令雪姬在意的,是随着接触,她惊讶地发现,年轻军师与她此生接触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
博学?有趣?不畏惧不急色?都不是。
雪姬想了很久,终于明白,那两个字是“懂我”。
她浑噩地作为一只魔教摆在神台上的,作为观赏物的圣女多年,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懂她”的人。
而外界魔教教众们则一次次失望,将赌注一押再押,满心期待其死亡,但每天早上,大雪飘落的时候,却都能看到大红花轿一次次抬向寝宫。
终于,第七天结束的时候,军师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微笑说道: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以杀死我了。”
雪姬却定定地看着他俊朗的脸庞,说道:
“我改主意了。”
军师摇头道:
“我若是活蹦乱跳走出去,很快会被发现,从而对你起疑。”
雪姬说道:“我可以用术法替你遮掩。”
军师叹道:
“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留下来给你讲故事,而且莪的同伴们在等着我,寻找我。”
雪姬眼神凌厉:“你要走?”
军师微笑:
“我们可以一起走,你替我联络起义军,引对方来此,我替你解决掉蛊虫,从此回归自由。”
雪姬怔怔看了他许久,鬼使神差说道:
“成交。”
于是,那一日大雪封山的分舵外,大军倾巢而至。
陈玄武一马当先,阿斗紧随其后,尚未成为神皇的统帅挥军直上,整个分舵被抹去,传言中,魔教圣女死亡。
却无人知道,雪姬入江湖,许久后,江湖上多了一座听雪楼。
……
“呵,还笼中鸟……”
屋顶上,神皇有些不在意,说道:
“说那么文艺,不就是你一顿嘴炮,把人姑娘忽悠上头了么?”
季平安无语道:
“你能不能不要说的这样粗俗,好像我骗人感情一样。”
神皇嗤之以鼻:
“难道没有?你记我的话记得清楚,但难道忘了,你当年和我说过,不娶何撩?”
季平安说道:
“我当时那是为了活命……而且雪姬后来不也走了吗?”
神皇闻言,忽然说道:
“其实那魔女挺喜欢你的,当初攻破分舵后,她曾经找到我,犹犹豫豫旁敲侧击,想加入咱们的队伍来着。但……唉,也怪我,当时也不知道你俩什么情况,想着一个魔教圣女,终究身份特殊,若是加入咱们难免会麻烦,而且我也担心她有问题,就没答应,而是教她找你去说,你同意就行。”
季平安一怔,摇头道:
“她没找过我说这件事。”
神皇想了想,忽然一副情感导师模样,站起来,用小手拍了拍季平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其实现在回想,她大抵是自卑吧,毕竟魔教不是啥光彩的身份,她名声也不好,也担心加入咱们,带来麻烦。至于之后,大周立国,你成了国师,她一个江湖上的魔教余孽,就更不敢接近你了,就像飞蛾扑火,火太烈,飞蛾也便只能远远地望了。”
季平安怔然,忽然说道:
“这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
神皇尴尬地摸摸鼻子:
“好吧,是皇后当年与朕闲聊时候说的,当时她不是一直看你单身,想给你娶一门亲,我就提起了这件事……”
季平安:“……”
……
究竟怎么样才能重新勤奋起来啊,我想多更新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