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静静站在云雾中,等待着第二次轮回的到来。
直到雾气散开,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中,圣洁如神像般的女子,才无声松了口气。
“辘辘……”马车宽大的车厢内,布置奢华,铺满丝绸,将行车过程中的颠簸削减到极致。
她抬起双手,发现身上仍旧是素白的僧衣,两只手却已不再如少女般,而是纤长了许多。
正巧阳光从车帘刺入,打在手掌前半段。
凝脂白玉般的肌肤在阳光下仿佛透明的,能依稀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忽地车帘外,传来一名女人醇厚的嗓音:
“菩萨,前方便是钱塘城了,咱们是直接奔云林禅院?还是进城看看?”
话落,车帘被掀开,露出了一个身材略显臃肿,脸盘圆润,手持马鞭的女尼。
其相貌与琉璃相比,堪称云泥之别,却给人一种挥洒自如的气质,透着一股亲近感,这会笑容和煦。
钱塘城……琉璃指尖微微一颤,心尖也在此刻抖动了下。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空:
八百年前。
大兴王朝末期。
古钱塘城外。
身为佛女的自己,在烂陀寺中苦修,在佛主的亲自教导下,她以一颗无垢的佛心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快踏入菩萨境界的女尼。
此时妖族已经崛起,开始与人族发生冲突,虽未到两族大战最激烈的时候,但整个九州的局势已经动荡。
佛门高手尽出,已然奔赴前线。琉璃则被佛主委派,前往云林禅院坐镇。
这也是她成为菩萨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佛寺,前往人间。
也正是这一遭,才铸就了她人生中第一個遗憾。
“菩萨?”女尼狐疑地呼唤。
琉璃从回忆中醒转,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复杂的情绪,嗓音悦耳:
“去城中走走吧。”
菩萨已可飞天遁地,但她并不想搞大排场,这次入钱塘,只有一辆车,两个人罢了。
女尼则是寺庙配给她的,乃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行走,对云林禅院更无比熟悉。
“好,听您的。”女尼笑着说。
马车辘辘,转入钱塘城。
琉璃也掀开了车帘,呆呆望着外头逐步热闹起来的街道。
此时,钱塘还尚未经历那一场灭城之灾,仍旧是江南最兴旺发达之地。
妖族与人族的斗争,尚未波及此处,街上酒肆商旅,文人骚客络绎不绝。
有人偶然瞥见车内绝色女菩萨,不禁呆呆怔神。
琉璃眼神缥缈,记忆中的一切,与眼前彻底重叠,她仿佛真的回到了那段岁月。
彼时,自己尚未遭到离阳玷污,还是佛心最为虔诚,最为璀璨的琉璃菩萨,因太久不接触红尘,如神女一般不沾烟火气。
记得当时虽也在城中走了一遭,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大概是因为,那时候自己真的对红尘并不在意吧。
琉璃自嘲一笑。
心想当时的自己,的确极为清高,冷漠,眼中只有佛,没有众生。
直到在钱塘坐镇,布施上百年,她的眼中才逐渐有了百姓,红尘入眼。
忽然,她的视线注意到了街道一角,赫然走过一个疯癫和尚。
身材瘦弱,衣着邋遢,穿着一双草鞋,腰间拴着一个酒葫芦,手里捧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猪下水,吃的满嘴流油。
附近还有孩童朝他丢石子,和尚嘻嘻哈哈跑开了。
是他……琉璃愣了下,眼神中出现了意外的情绪。
原来,当年自己的马车,便曾经与这个疯和尚擦肩而过,可当年的自己却并未朝外面看上一眼。
“那是禅院的僧人?”琉璃语气复杂地询问。
女尼看了一眼,略显尴尬,说道:
“是。”
琉璃说道:
“佛门戒律,禁荤腥,此人何以破戒,招摇过街?”
女尼忙解释道:
“此人在禅院中也是个另类,法号道癫,原本乃是城中富贵香客的子嗣,自幼醉心佛法,后来不知怎的发了疯,偏要出家做和尚,禅院主持将其收下后,不想此人却一改常态,整日在市井厮混,时常发惊人之语,以几手医术治病救人,换来银钱便买酒肉吃喝……
按照戒律,自然早该逐出去,但他家中毕竟资助禅院许多香油钱……底下人便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里,尼姑忙道:
“若您觉得不妥,稍后命人将其逐出便可。”
琉璃沉默了下,摇了摇头:
“不必了。由他去吧。”
说完,她放下窗帘,闭上了眸子,似乎对逛街失去了兴趣:
“去禅院吧。”
接下来的发生的一切,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面对一尊菩萨的到来,禅院上下表现出了极大的尊敬,老住持专门安排了一座小楼,供琉璃居住。
她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整日仍旧是在寺内研读佛经,吐纳修行,其余之外的一切都由寺内僧人照顾。
唯独每隔一段时间,会出面一次,以玉净瓶法器中的甘露,集体救治百姓,显露佛门慈悲。
而在她到来后,钱塘周遭数百里内,妖族遁逃绝迹,各方修行者也不敢造次,生怕惹怒了这位佛门尊者。
春去秋又来……转眼,琉璃在钱塘度过了十年。
当第十年的秋天,寺庙内第一片火红枫叶飘落的清晨,在房间中打坐的琉璃睁开了眼眸。
精致如刻的脸上,朱唇轻启:“到时候了。”
话落,寺庙前殿方向传来急促钟声,引得寺内大量僧人疑惑赶赴。
琉璃叹息一声,起身,那一双没有穿鞋袜的白嫩赤足,踩着空气,只迈出一步,她便来到了佛寺前殿的上空。
身影虚幻,近乎透明,如神明般俯瞰下方。
不出预料,看到了大群手持棍棒、农具的附近的村民。
为首的,是个本地员外,身旁还跟着女眷,最为瞩目的,是一个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容貌娇俏的少女。
这时候,少女已然哭成泪人,衣衫下小腹微微隆起。
禅院老住持大惊失色,询问缘由,惊骇得知:
少女乃是员外小女儿,尚未出阁,却意外怀孕。
在父母逼问下,才说出乃是前几个月,来禅院上香时,被寺中僧人抓去柴房,强迫失去清白。
少女失贞,在这年月何其重大,院外当即纠结大群乡民,前来禅院抓人,讨说法。
老住持无奈,虽寺中有修士,但又岂能向本地百姓下手?
只好将寺庙上下男子唤出,请少女指认。
少女哭的泪眼婆娑,望着一群忐忑愤怒的僧人,哽咽的难以开口。
“是我做的。”这时候,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衣着邋遢,腰间拴着酒葫芦,醉醺醺的和尚走了出来,笑嘻嘻看向少女:
“我们有孩子啦,哈哈哈。”
少女嚎哭一声,扭过头去。
一群村民欲要群起而攻,老住持更是愤怒地指着他,气的胡须发抖,命人将其五花大绑,先行安抚村民,而后亲自去琉璃住处。
当老僧敲开院落的门,便正看到已然回返的琉璃菩萨正站在院中,那一树火红的枫树下。
她衣衫素白,不染尘埃,一头青丝如瀑布般落下,白嫩玉足踩在空气里,阳光都耀眼许多。
老住处躬身,将事情经过叙述完毕:
“菩萨,寺内出现此等恶行,老衲难辞其咎,即日起,肯定罢黜主持之位,面壁苦修。”
琉璃沉默了下,说道:“可。”
老住持又道:“至于那道癫……”
琉璃沉默了下,说道:“将他带来我看。”
老住持愣了下,但还是不敢违抗。
他不知道的是,故事在这里已经发生了不同。
当年,琉璃在得知老僧禀告后,给予的回复是“按照门规惩处”。
而后,道癫和尚在众目睽睽下,被廷杖活活打死,尸体交给村民们泄愤,禅院又予以了一定银钱补偿,此事才算压下。
直到很久之后,某一日,真相才浮出水面。
少女腹中胎儿,乃是其与男子私通而得,从始至终,与禅院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少女畏惧私通死罪,绝望之下才谎称是佛门僧人强迫。
当这个消息传到琉璃耳中时,当年的佛门尊者愣了许久许久。
这件事,也成为了她一生中,第一件久久难以释怀的遗憾。
若是当年她不那般冷漠,稍微探查一番,以她“观天境”修为,想要查清楚真相轻而易举。
但这次,她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琉璃站在枫树下,眼神微微飘远,直到院门被推开,才转过头来,看到了被几名武僧押着过来,五花大绑,强迫跪在她面前的道癫。
道癫仍旧是那副邋遢模样,与十年前一般无二,只是老了许多,分明到了死境,脸上却还带着笑。
“你们且退去。”琉璃吩咐。
等众僧退出小院,琉璃居高临下俯瞰着道癫,近乎透明的眼珠凝视着他,语气复杂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道癫笑道:“不愧是菩萨,厉害呀,厉害。”
琉璃说道:“也不是院中僧人们做的。”
道癫长长哦了一声。
琉璃颦眉,问道:
“既然与你无关,为何要将事情揽在头上?揽在佛门头上?你可知,按照佛门规矩,你活不过今日。”
道癫沉默了下来,然后这个疯疯癫癫的僧人抬起头,认真说道:
“但若没人承认,那姑娘岂不是要一尸两命?我佛不是讲究慈悲?”
琉璃莫名蕴怒:“你这般酒肉和尚,也配自称我佛?”
道癫浑不在意,笑道:“那佛该是什么样?”
琉璃语塞,缓缓叹道:“你若仍旧坚持,我会按照戒律将你处死。”
道癫哈哈大笑,扭动腰肢,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片枫叶落下。
阳光如火。
琉璃沉默良久,说道:
“来人,将他带下去。”
门开,一群武僧鱼贯而入,将道癫拖走,只剩下琉璃静静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他听到了前殿传来一声声惨叫,逐渐最终没了生息。
琉璃最终也没有改变这次的结局,她是心境坚韧的大修士,这种层次的幻境,还动摇不了她的佛心。
她这样想着,可不知为何,道癫的声音却一直在耳畔回荡。
一个念头难以遏制升起:
守戒律与否,与是否是“佛”,真的有关系吗?
嗤——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
须弥山上,静静站在雾中的这琉璃本体。
被她贴身存放的那张当代佛主赠送给她,稳固心境的“佛贴”,忽然闪烁金光,而后黯淡。
表面多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
……
广场上。
“佛女也又开始动了!”
在短暂的压抑气氛中,佛门僧人们终于看到,在季平安动身后,几乎没有耽搁多久,琉璃也挣脱了第二次轮回。
开始继续攀登。
“呼。”佛门修士们同时松了口气,达摩院首座紧握的拳头也悄然舒展,掌心不知何时,已是一片细腻汗湿。
“唉。”与之对应的,则是大周一方的失望声音。
毕竟这一轮,双方仍旧相差微乎其微,几乎不影响爬山的速度。
余杭知府再次紧张起来,端起茶杯的手又放了下去,忐忑道:
“夜司首,这还有几关?本官年迈,这心脏可受不了折腾。”
夜红翎表情专注凝视画卷,说道:
“还有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重要的一道。”
“哦?怎么个重要?”余杭知府疑惑。
夜红翎回忆了下自己掌握的知识,说道:
“第一轮回是温馨美好,令人沉醉。第二轮是过往遗憾,诱使改变……而这最后的第三轮,要比前两次都强太多倍,乃是直面心魔。每一个修行者路途上,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心魔,心结。这最后一次,便是勾动心魔,而修士避无可避,必须直面自己心中最大的恐惧。或者解开那个心结。”
余杭知府听得脸皮抽动:
“竟这般可怕?那季司辰还能行吗?”
夜红翎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季平安能撑到这里,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心魔?”人群中,雪姬听完初代神皇的讲述,皱眉道:
“他能有什么心魔?”
方世杰挠头,想了想,借助符咒传音说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没骗你,我们当年南征北战,虽然好多次濒临绝境,但修行上……这家伙好像一直挺顺的,所以心魔够呛,我觉得最多是磨砺心结吧。”
雪姬追问:“他有什么心结?”
唔……方世杰没吭声,心想,那大概只有女人了吧……
阴阳学宫。
望着套娃般的,画卷中的画卷……谢文生好奇道:
“这马上就是最后胜负的一局了,说起来,这最后一局除了你说的,针对的是心魔,心结这种东西,还有啥特殊没有?总感觉佛门法宝就这?”
钦天监正撇撇他,说道:
“不要小瞧了,心灵领域的争斗远比外在的打打杀杀更凶险。不过若说这最后一轮的特殊,我还真听过一些,但同样了解不多。”
谢文生好奇:“是什么?”
监正说道:
“随着双方不断靠近山顶。轮回的领域会开始重叠,可能发生一些奇妙的事情。不过这门佛门法宝我们钦天监的确不太了解,国师当年虽强,但也不是什么法宝都知晓,这须弥山画卷,也是没有接触过的。”
谢文生撇撇嘴:“那你说个圈圈。”
……
广场上。
随着时间流逝,当画卷中的双方终于再次近乎同时停下时,所有人屏息凝神,只看到山顶扩散下来的云雾,赫然将两人吞没。
“人呢?怎么看不见了?”俞渔攥着粉拳,大声质问。
裴家母子、书院修士等人也纷纷关注。
达摩院首座面色沉着,淡淡道:
“最后一关威力更强,只要等最后谁先登顶,便可见输赢。”
这般说着,他同样看向画卷,手中念珠不由自主加快,来掩饰心中的紧张和忐忑。
心魔……他很清楚,琉璃菩萨的心魔是什么,不过有佛主赠予的佛贴护身,想必应该没问题。
……
须弥山上。
季平安并不知道外界的情况,也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
他只知道,这次爬了很久,才终于看到头顶雾气倾泻而来。
“应该是最后一轮了吧,呵,第一次是童年,上次是遗憾,这次是什么?按照顺序,盲猜应该是心魔之类的吧……看样子连我国师那一生都轮不到就要结束了……唔,难道会是我身为离阳时,临死时候那场大战?”
季平安漫无边际思考着,还有点好奇。
下一秒,雾气散去,他愕然发现,自己这次竟然漂浮在一片洪水中。
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身为离阳的自己紧紧抱着自己的剑,与一块浮木,在洪水中漂浮。
逐渐接近了一片佛寺,然后又跌跌撞撞,被命运牵引着,朝一座井口飘去。
……
须弥山另一边。
琉璃仰头望着雾气将自己包裹,心中同样有些好奇,暗暗祈祷这次时间线不要往前推太久,最好……
下一秒,雾气散开,她看清了周围的景物。
这里赫然是一座干枯多年的井,周围空无一物,只有自己座下的一个破旧的莲台。
琉璃低头,发现自己正盘膝端坐其上,气息虚浮,灵素枯竭,大腿上血液染红了白色僧衣,手中还攥着法宝玉净瓶。
她漂亮的脸孔上表情一呆,然后下意识抬起头,只看到稀薄的一束天光中,黑暗的头顶之上是一个圆圆的井口。
下一秒,井口处“噗通”一声,一道人影一头栽了下来。
掉在了莲台下的地面上。
空间短暂安静。
琉璃瞪大眼睛,看着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叹息一声:
“果然,这就是我的心魔吗……”
地上。
季平安晕乎乎地抬起头,撑着剑鞘坐起身,看向莲台上一副神圣姿态,青丝如瀑,肤如凝脂,一双眼珠呈现半透明状态的琉璃菩萨。
啧啧称奇:“这心魔,整的还挺像。”
……
终于写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