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戾,冷风疾。
阡陌如梭,山林倒掠。
撕空之声呲呼灌耳,身体不由自主逆风疾行,倏而一个高低折转,强烈的失重感使得少女的心愈发惶恐无计。
雪莺儿浑身酸软,被人单臂环住腰肢,在空中飞掠了许久。
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趁着那人换手的间隙,偷偷地瞧一眼。
但见他身材高大,神情冷峻,脸一条将未愈合的狭长裂痕,尤显怖人。
雪莺的目光只在那条狰狞的裂痕停了一下,那人便即察觉,睨眼过来,冲她咧开嘴,“忒忒”两声怪笑,吓得她赶忙转开目光,不敢再瞧。
妹妹在另一个人手里。
雪莺早就听见雨燕的大呼小叫了,就在不远之处,但她俟机探看,却怎么也看不见人影。
她通过察听雨燕不时发出的叱骂与呼喝,判断凶徒共有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在空一个在地,相隔仅半里之距,行速奇快无比。
双方各自挟持了一人,你追我赶,似乎在比拼脚力。
这种飞空疾行之术雪莺从未见过,带着她一个大活人星驰电掣,却丝毫也听不见喘气,想必此人的本事大大胜于师父,很可能是道门中的修士。
发现这一点,雪莺的心格外慌乱,不住去想:
沐师兄他们还好么?
我跟燕儿被人捉走,他们还没有发现么?
这两人为什么要捉我们?
师父和师兄会来救我们么?
之前的那些怪声又是怎么回事?我跟燕儿刚刚走出房门,便遭到袭击,莫非……师兄他们已经遇害了么?!
思念乱闪,长空黯淡,强风像一双放肆无形的大手,肆意凌乱她的长发。
发梢打在脸、肩颈,火辣辣的疼。恐惧的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芽,过不久便感觉身胆俱寒,疲累不堪,几要沉沉昏睡过去。
“啊”
雨燕儿一声长长的尖叫,将雪莺从晕乎乎中惊醒过来。
雪莺睁开双眼,发现天刚蒙蒙亮,绿叶红花显露颜色,已到了清晨时分。旋即她想起刚才妹妹的尖声惊叫,登时方寸大乱,不自禁地呼喊:
“燕儿!燕儿!”
声传四方。
她惊喜发觉自己竟能张口说话了,只是仍然不能动弹。
紧跟着,挟持她的那人停了下来。
落地之后折身向后走,过不久她就听到溪水的汨汨流声,随即身体被倚靠在一棵大树旁。
“姐姐!你怎么也被抓来啦?”
左侧方传来雨燕惊诧的声音。
雪莺连忙转动眼眸,瞥见妹妹就在不远处的溪边草,她的身体同样僵立不动,应该也是被人下了禁制。
雪莺蠕了蠕唇,方要说话,突然间又看到盘腿坐在妹妹附近的一个怪人,登时惊惧难当,失声叫道:
“哎呀!!”
那怪人的身弯弯绕绕,竟是缠着一条粗长而丑陋的藤蔓。
那怪藤相当诡异,不时缩胀扭舞,宛如活物一般,乍一看还以为是大蟒蛇缠绕身体,骇然可怕,但真正分辨清楚之后,又直感比“蟒蛇缠身”更加地让人惊怖。
雨燕见姐姐被吓得面色煞白,连忙说道:
“姐姐,你别怕,这头藤蛇怪马就要死翘翘啦!他胆敢来抓我,可真是活该!”
雪莺听得心惊肉跳,生怕妹妹妄语惹怒对方,却见那“藤蛇怪”一言不发,双目紧闭,面阴晴扭曲,忽然“哇”的吐出一口黑血,翕然张目,瞪视自己。
雪莺大惧,赶紧闭眼睛,不一时听见一个极尖利的声音说:
“裴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那“裴老弟”还没回话,却又听妹妹大声叫道:
“好哇刀疤怪!原来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快说!抓我们做什么?”
雪莺微微一怔,稍顷才明白过来,这“刀疤怪”说的是先前挟持自己的那个坏人,那刚才坐地吐血的“藤蛇怪”,就是“刀疤怪”口中的“裴老弟”了。
雪莺大着胆子重新睁开眼,看见那“刀疤怪”正站在“藤蛇怪”面前不远处,他听到雨燕的娇蛮叱责,咧大了嘴巴,长声怪笑:
“忒忒忒忒忒,小姑娘少要叫唤,还是留点儿力气为好,待会儿我裴老弟定让你一次叫个痛快。”
雨燕想也不想便回了嘴:
“刀疤怪休要口出狂言,你姑奶奶早在路就痛快啦。这藤蛇怪一张木头嘴巴,岂能骂得过我?”
雪莺却回过味来,红着脸道:
“燕儿,你别说啦……”
雨燕又说:
“干嘛不说?姐姐你不要怕他们,这藤蛇怪其实是一个病痨鬼,吐血吐了一路,等沐师兄追来,一个剑招就把两个怪物打得落花流水啦!”
受雨燕编排的“两个怪物”,自是被青龙令惊退的裴智和锡山老鬼了。
他们临走时,碰巧撞见了睡梦惊醒后出门查看的双姝,昏暗之中乍见两个少女身姿摇曳,容光溢彩。
二人都是淫棍,心一横,索性下手捉人。事后又忌惮于沐婷的身份,于是约定全力跑路,尽快离开沧州。
一路雪莺不能说话,兀自心慌。
雨燕虽叫骂不停,但却无人理睬,加身体受制,着实憋得难受。
直到那裴智突然吐血停下,她才有机会大展雌威。
锡山老鬼听雨燕说裴智一路吐血,瞳孔急缩,流出一缕震惊之色,不过又很快收敛,颇为关切地看向裴智。
“那小子就是你们师兄?”
一直没吭声的裴智忽开了口,话中冷气森森。
雨燕道:
“他叫沐皓天!”
裴智冷笑。
雨燕又道:
“你见过我师兄?”
裴智狠着牙道:
“岂止见过!印象十分深刻。”
雨燕道:
“那你还不赶紧把我放了?”
裴智嘴角扬,露出一个讥笑:
“放你?嘿嘿嘿,拜他之赐,我会在你身加倍的找回来。”
双姝都吃了一惊,随即醒悟过来,这人的伤势是沐师兄造成的。
雪莺又喜又忧,喜的是沐师兄当下显然没事忧的却是,她清楚这二人的修为远胜师父,遑论师兄,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而且听这位“藤蛇怪”言语中恨意汹汹,自己和妹妹落入敌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雨燕却不知底里,只顾开心,口中恍然大悟道:
“原来藤蛇怪是被沐师兄打伤的,太好啦!他很快便追来了,你敢欺负我,他一定要你好看!”
裴智冷笑不答,继续闭目调息。
这时那锡山老鬼接过话茬,笑道:
“忒忒忒忒忒忒,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你的沐师兄一定会追来?”
雨燕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下,旋即凶巴巴说道:
“臭刀疤怪,要你管!总之沐师兄他一定能找到我的!”
雪莺心里门清,知道妹妹的依仗是那“十里相思”,微微起了酸意,跟着又想到自己的“百里知”,下意识瞄了一眼胸脯。
昨天晚,她抱师兄打包好的褥子回房,一直心头小鹿乱撞,合身躺下,却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后来又终于憋不住,起身小心翼翼解开褥子,将已静默的知了拿出,重新储入精血,并用手帕包好,放入怀中,这才安心睡去。
眼下,那“百里知”便静静趴在她的胸脯。
沐师兄,倘若你要寻人,会先用哪一个呢?
雪莺心想。
……
雪莺怀揣心事,半晌不语,却听到那“刀疤怪”和妹妹碎嘴斗个不停。
“忒忒忒,小姑娘,要不要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他一定找不到你!”
“呸呸呸!老刀疤怪的嘴可真臭,赌就赌!你输了便怎么样?”
“忒忒,我输了便放了你,若是我赢了呢?”
“呸呸!你赢了便放了我,若是我赢了呢?”
“呸忒!你赢了……不对啊,合着无论谁赢我都得放了你?”
“不光要放我,还要放了我姐姐!”
到此,锡山老鬼方知被雨燕戏弄,气恼道:
“小娘儿们好伶俐的口齿,可惜你的那个沐师兄,再也找不到你咯。”
雨燕怒道:
“你说什么?!”
一旁的雪莺忽而插口:
“老刀疤……前辈,你何以如此笃定他找不过来?”
那锡山老鬼道:
“你们道玄武极山一个落魄山头,想必用不什么高阶的通联法器、灵媒之契,老祖我跟裴老弟不消一时三刻已奔出百里有余,你师兄就是变成鸟人,又去哪里寻你们?”
听得此言,雨燕终于慌了,急道:
“什么?已经跑出了这么远?”
嘴仍是不饶,又加一句:
“你才要变鸟人!”
十里相思,十里相思,再怎么样也达不了百里之距,雨燕顿时心焦如焚。
雪莺心中却波澜不惊,疑惑道:
“前辈怎么对我们山门这般熟悉?”
锡山老鬼闻言大笑道:
“忒忒忒忒,你们两个当真不认识我了?”
雪莺老实回答:
“当真不识。”
锡山老鬼得意忘形,怪声怪调道:
“忒忒忒,遥想当年,老祖你们道玄武极山的时候,你们俩都还只是个小娃娃。没想到才几年不见,竟出落得水水灵灵!更难得的是,两个人的样貌简直是拿同一个模子铸的,衣服一脱,怕是亲爹亲娘也分辨不出!妙极妙极,妙极妙极!不枉老祖当年大发慈悲,放了你们一条生路。”
雪莺和雨燕听完之后,缓缓地滚动眼珠,互相对了一眼,缄默数息时间,一齐惊叫出声:
“你是锡山老鬼!”
锡山老鬼忒忒大笑,怡然默认。
两颗心齐刷刷地往下沉。
这个名字,是道玄武极山所有人的梦魇!
确认了眼前这人的真正身份,双姝唇齿皆颤,脸惨无人色,彷佛自万丈悬崖跌落,深入骨髓的恐怖卒然弥漫,心中绝望无止无尽。
雨燕方才还像只受困的雌豹,张牙舞爪,见了谁都想咬。此刻却蔫头耷脑的,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啪嗒啪嗒掉着泪,在心头无助低吟:
沐师兄……沐师兄,快来救我……你来救我好不好……
雪莺自也万分害怕,今夜感受过的所有恐惧,蓦地全部重新降临了身体,直让她无法呼吸。
她突然想到了怀中的“百里知”。
霎时心尖急跳:
他是锡山老鬼!他就是害了婷儿师姐的淫魔锡山老鬼!他……他会对我们做什么?
问题生出,脑海里即刻有了答案,芳心冰寒,凄凉自苦,但她马又想到一件事:
老鬼的本领如此之高,却还要对那藤蛇怪客气讨好……而藤蛇怪又很明显对沐师兄恨透骨底,这样看来……沐师兄若是追来,恐怕凶多吉少!
她心中惶惶不安,全然抛却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一心只求“百里知”失效,抑或沐婷师姐言过其实,“百里知”并不能够通联百里。
就在不久前,她还对怀中之物充满希冀,甚至在那老鬼说“已过百里”时,还隐隐有些窃喜。
谁知这一刻,此物又彷佛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心腹大患。
怀中突发而响的一声蝉鸣之音,是她先前最为企盼的,竟恰恰也是她此时此刻最为害怕的。
所幸,这件事一直还没有发生。
……
“老鬼兄,要不要先置办了她们?”
“忒忒忒,裴老弟莫要心急,事关青龙令,还是谨慎点的好!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我寻个芙蓉暖帐,搅活个几日几夜,岂不快哉?”
“也好,那就即刻启程罢!”
雪莺本就在神慌之中,乍然听到说“即刻启程”,登时心头大震!
千头万绪刹那之间化成一个念意:
绝不能让沐师兄寻来!
瞥眼过去,见那裴智已收功站起,惊乱之际,便即定了决心。
“啊”
雪莺张口大叫了一声,引得那锡山老鬼和裴智来看,然后胭红着脸,扭忸怩怩道:
“老、老鬼前辈,我肚子疼。”
说完紧蹙眉尖,面露难色。
锡山老鬼狎笑道:
“忒忒忒,别耍花刀,抓紧时间,老祖随时盯着你。”
手诀隔空一招,便有一截枯枝掠地而起,飞点雪莺脐六寸的“巨厥穴”,为她解了禁制。
雪莺稍稍活动一下筋骨,不快不慢地往树丛后面走去。
一直来到枝叶层层遮掩、但不彻底离开对方视线的位置,褪下衣裙,假装如厕。
悄悄将一物丢入深草之中。
……
良久。
山涧溪畔,流水潺潺。
一道遁光升空之后,底下草丛某处蓦然响起一个清脆的知了叫音。
与清晨那漫山遍野的虫鸣鸟躁混在一起,平平无奇,似在欢送四人离去。
惟有那个泪落飞花的少女,懂得那一声蝉鸣的真义。